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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艰难,母子平安

乱世。

建炎三年(1129年)十二月,在建州代理职官的朱松得到消息:一支金兵追击隆佑太后,穷追不舍,直入江西,攻犯建昌的同时,刀锋指向福建,传檄建州隔壁的邵武。朱松大惊,慌忙带着妻子祝五娘和家人迁往政和,寓居垄寺。宋王朝的最高领导人赵构被另一支金兵追赶,也在一路狂奔,扬州、瓜洲、镇江、常州、无锡、平江、秀州、杭州……

所幸金人北去,外患稍平。

然而喘息才定,内患又起。建炎四年(1130年)五月初,龚仪的叛军在处州(今丽水)燃起一把熊熊大火后又长驱入闽,逼近政和,一时间,政和也不再平和。朱松买舟携家又迁往南剑州的尤溪,寓居南溪别墅。乱兵过尤溪,朱松一家简直无处可逃,只好躲到山中。一个月后,乱兵远去,朱松搀着有孕在身的祝五娘回到南溪别墅,略微安顿下来。

七月,建州瓯宁县(今属建瓯)回源洞的私盐贩范汝为起事,范汝为部众往来建州、南剑州,击败官军,四处横行……

在范汝为部众暂时没有侵扰尤溪的短暂沉寂中,嘹亮的啼哭声打破了南溪别墅的寂静。

九月十五日,祝五娘为朱松生下第三个儿子。朱松给孩子取名朱

熹。栖栖遑遑,没有心思去大张旗鼓地庆贺,但家中添丁,洗三朝的仪式不能免除。九月十七日,孩子出生的第三天。客人来了,孩子洗了浴,刮了胎毛,酒菜带着寡淡的喜气窜出厨房。

南溪别墅的主人郑安道也前来庆贺了。郑安道,号义斋。朱松到尤溪任县尉时,郑安道的儿子郑德与任尤溪县令。郑德与迷恋城南公山的雅致清幽,选址山麓,营建别墅。别墅依山傍水,青印溪欢唱着流过门前。因为别墅坐落在青印溪的南面,就称南溪别墅。青印溪北岸是尤溪县治,再不远,可以看到城北的玉釜山盈盈伫立,郑安道的宅院就在玉釜山下。

添丁的喜宴持续到夜幕降临。月亮升空,桂子飘香,菊花已应时怒放,婆婆的竹影摇曳在杯盏之间。良月夜,汤饼吃了,醇酒也喝了,此际诗兴大发,郑安道和众宾客起哄要主人朱松写诗。于是,朱松写下《洗儿二首》:

其一

行年已合识头颅,旧学屠龙意转疏。

有子添丁助征戍,肯令辛苦更冠儒?

其二

举子三朝寿一壶,百年歌好笑掀须。

厌兵已识天公意,不忍回头更指渠。

战乱让人胸无大志,四处奔逃,为了活下来,朱松自己都疏懒了。少年时的赋诗作文,读经治史,立志屠龙之术,何等意气风发。曾以为学得满身文武艺就可贩给帝王家,现在却落得个四处流落的境地,他这堂堂七尺男儿无地自容啊。自己都越发慵懒了,哪还期盼儿子光耀门楣?内忧外患,兵来卒往,如此乱世,只怕儿子长大后只是个戍卒——“有子添丁助征戍”。

郑安道倒是乐天派,他吟出充满喜庆的句子,视界也比朱松高远,“渥洼无异种,丹穴岂凡胞”。郑安道且诗且歌,终于意兴阑珊、酒足饭饱,告别而去。朱松送这位老先生到青印溪畔,看着老先生拄杖戴月往

城北而归。抬起头,天宇深蓝幽远,九月十七日那一轮金黄的月儿已挂到中天。

秋后的月色晶亮如霜,夜已凉。溪水流过平水滩。平水滩的水下有一块青印石。前些天,听人说平水滩的青印石露出水面了。相传唐代一位异僧过青印溪时留下一段偈语:“塔前青印见,家家亲笔砚。水流保安前,尤溪出状元。”先前,尤溪人不向学,从未有进士登科的,庆历年间,林积第一个登进士第。果然青石如印,露出水面。青印显现,难道真是有所暗示?

祝五娘临盆的前几天,一位术士路过,与朱松聊起阴阳吉凶,朱松便随口问起娘子腹中孩子的前程。术士说:“富也如此,贵也如此,生个小孩儿,便是孔夫子。”孔夫子有异相,头形很奇怪,“首上圩顶”,四周高中间低。儿子的脸上长着七个痣,像北斗七星,难道和孔夫子一样有异相?

青印溪再往前流,汇入沋溪(后改称尤溪),潺潺湲湲,朱松给季子取了小名,就唤沋郎。还取了个小字,称季延:一来,沋溪出尤溪口后,不远是南剑州,南剑州曾称延平;二来,枚乘《七发》中有“沋沋湲湲,蒲伏连延”的句子。沋郎是第三个儿子,称季延正合适。按沋郎在朱家族辈的排行又称五二郎。

且不管沋郎是夫子还是戍卒,辗转乱世,只要沋郎能平安快乐就好。

朱松转身步入书房,剪了烛花,回身展纸写信,他要给岳丈祝确回封信报平安了。醮笔,一丝不苟地写下:

松奉娘子幸安,小五娘九月十五日午时免娠,生男子,幸皆

安乐……

行笔至此,夜色平静,心下一定,仿佛徽州的熏风缓缓地吹来,祝确、祝五娘、州学、歙州风物一并涌起,朱松的眼泪猛地就流了下来。歙州也称新安,宣和三年(1121年),改称徽州(后文通称“徽州”)。少年朱松由婺源入歙州州学学习,常到紫阳山的老子祠读书。那时,朱

松认识了祝确,认识了祝五娘。那时的祝确,家财丰饶,有祝半州之称。祝确又有大义,重感情,他的一兄一弟保家卫国,投身宋王朝和吐蕃的一场大战——熙河之役,结果兄弟二人壮烈殉国。祝确前往熙河收尸治丧,不远万里,徒步往返,晚上就睡在灵柩旁。如此重情的祝确知道朱松带着五娘四处奔逃的艰难后,怜女之心涌上心头,来信劝朱松回返新安。朱松摇摇头,将泪抹干,继续写道:

来书相劝以归,当俟国家克复中州,南北大定,归未晚也。

要等到北定中原才能回去。可是,何时才能北定中原天下太平呢?

回返徽州是遥不可及的梦,其实,祝确和朱松也都明白。

入闽前,朱松和父亲朱森咬了咬牙,将朱家百亩的祖田全部抵押,举家来到政和。赴任成了一场迁徙,一家八口:妻子祝五娘、父亲朱森、母亲程五娘、二弟朱槔、三弟朱柽……

这场归途不明确的入闽仕宦,让家园成了故园。

天下滔滔,徽州也逃不出乱世的劫难。方腊起事后,徽州成了废墟,祝半州突然就身无片瓦了。当时有私心的权贵拿着墨敕说要将州城移到州治的北门外。祝确也和百姓一道迁往北门,那儿地势低洼,一遇水就平地潦涨,迁居后的百姓有苦难言。徽州2000多位百姓想上诉朝廷,但没有人敢为首担当。祝确挺身而出,走出人群,舍我其谁?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拿墨敕的人指斥祝确犯了“违御笔之罪”。祝确改名换姓,逃亡在外,直到时事流转,小人离散,祝确才得以免除牢狱之灾。在祝确的首倡下,徽州的州治迁回了原处。

就在祝确逃亡的时候,朱松的父亲朱森病逝于政和。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朱松把这次父亲归葬当成一次返乡的机会。但是,朱家的田产已经被抵押,祝家的产业已经凋零,且不说归途中一家老小可能遭受战乱与兵祸的凶险。故乡,是不能回也回不了了。就在政和埋葬父亲吧!朱松葬父亲于东瞿乡感化里四都桂林坊护国寺侧西庑外,开始守丧。

葬父政和,异乡渐成故乡。

守丧结束,朱松服除,调南剑州尤溪县尉。此时,北宋王朝的最后

余晖已渐趋暗淡。宣和七年(1125年)十月,金太宗下诏侵宋。金国兵分东西两路:完颜宗翰的西路军很快向太原进逼,东路军以郭药师为先锋一路向南。兵临汴京,终于导致靖康之变。那天,和同僚宴饮聚会的朱松闻知金人掳劫徽钦二帝北返的消息,异常震骇,甩袖而起,哀伤悲恸,几乎气绝。一位士大夫,自当以国耻为己耻。此后,朱松抑郁于仕途,辗转长乐、建州、尤溪任官,往来奔走,求禄养亲。疼爱五娘的祝确却仿佛看到朱松无仕进意,来信时,颇有微词。朱松自嘲地叹一口气,不好意思地辩解一声:

来书谓某懒于从仕,非也。

祝五娘走进书房劝相公早些安歇,却正见到“来书谓某懒于从仕,非也”这句,再一转目,又看见信笺起首的那句“小五娘九月十五日午时免娠,生男子,幸皆安乐”,不由眼泪倏然落下,又觉不好,止住啜泣后说:“相公,不要多想,爹不会怪你的,乱世艰难,平安二字就值千金。”朱松点点头,让妻子先歇息。

朱松给岳丈写好信,再回看一遍,满目都是痛,最欣慰的便是——母子平安!

封缄,夜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