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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椠《朱子语录》出版

集理学之大成的朱熹以博学多闻的才识,结合当时社会的实际情况,融儒、释、道于一体,潜心研究儒家经术,探索道德性命之理,提倡明义理经世务,论学著述皆以圣贤之道为宗,修己治人为要,形成了独特而严密的理学思想体系,把居中国文化主导地位的儒家文化发展到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朱熹讲学论述的范围很广,自天地万物之源,至一草一木之微,从自然界到人类本身,无所不及,且皆为师生间往复诘难相互研讨学问时的随问随答,气氛比较自由,不像著书立说那样严肃郑重,态度比较真切,往往更注重实情。其中不乏思想火花的即兴迸发,评述时事的真情流露,往往挥洒自如,生动活泼,一颦一蹙,纤悉详现。值得指出的是朱熹不同时期不同场合的讲学内容来自不同地域的一百多位门生记录,同一内容的表述用词不尽相同,门人弟子所记又各有侧重,或详或略,有同有异。同一门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记录同一内容,不同的门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场合记录同一内容,不同的门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记录同一内容,同一门人前后所记或有不同,来自同一地域的不同门人所记也或有不同,来自不同地域的门人更难免有同有异。朱子语录中就往往注明了各家所记语录的异同,据其所注内容及各本异文可探具体讲学时间,还原出朱子讲学内容原貌,知人论世,从中可见朱子的人格人品和门人的人格人品及学习态度,考探其时同门听讲的弟子有哪些和彼此间的交往及朱熹对这些门人的评价,“听”到朱子的经国之谋,济民之政,出处之义,交际之道,“看”到当时师生问答的鲜活场景,尤其是庆元党禁时的人情世态和朱子的心态,可以说更为真实地反映了一代理学大师朱熹的思想演变脉络和南宋当时的社会生活及语言使用状况。

考魏了翁《眉州刊朱子语类序》云:“开禧(1205~1207)中,予始识辅汉卿于都城。汉卿从朱文公最久,尽得公平生语言文字,每过予,相与熟复诵味,辄移晷弗去。予既补外,汉卿悉举以相畀。嘉定元年(1208),予留成都,度周卿请刻本以幸后学。”“后数年,竟从予乞本,刊诸青衣。彼不过予所藏十之二三耳。”“其后,李贯之刊于江东,则十之六七。”据魏了翁所说,他与辅广(字汉卿)最早整理朱熹讲学语录,度正(字周卿)则于嘉定初(1211~1214)率先编刊了朱熹语录。李道传(字贯之)于嘉定八年(1215)持节池阳,又将其收集到的廖德明、辅广等三十三家朱熹门人所记笔记委托给朱熹的及门弟子潘时举和叶贺孙加以整理,削其重复,正其讹误,编为《朱子语录》四十三卷,简称《池录》。《池录》刊行后,流传甚广。嘉定十二年(1219),黄士毅以《池录》为底本,又收集了三十八家朱熹弟子记录的笔记,将各家所记的朱熹语录按讲学内容分为理气、鬼神、性理、学等二十六类,编为《朱子语类》一百三十七卷,嘉定十三年(1220)刊于眉州,简称《蜀类》。《蜀类》刊行后,嘉熙二年(1238),李性传在其兄道传所编《池录》基础上又于饶州刊印《朱子语续录》,收录何镐、程端蒙、周谟、潘柄、魏椿、吴必大、杨若海等人所记录的受学笔记,共分四十六卷,简称《饶录》。淳祐九年(1249),蔡杭也于饶州刊印《朱子语后录》,收录包扬、杨方、刘炎、刘子寰、邵浩、刘砥、李辉、陈芝、黄灏、黄卓、汪德辅等人所记录的笔记,共分二十六卷,简称《饶后录》。嘉熙淳祐年间,王佖在徽州刊印有《婺录》。淳祐九年至十二年(1249~1252),洪君勋、张文虎和魏克愚又翻刻《蜀类》,增补《饶录》九家为《徽类》一百三十八卷。淳祐十二年(1252),王佖又在《婺录》的基础上增加新获部分,按黄士毅《语类门目》于徽州刊印《朱子语续类》,收录黄士毅等人所记笔记,共分四十卷,简称《徽续类》。景定四年(1263),黎靖德根据黄士毅所订的类目,糅合诸家所刊朱子语录,编为《朱子语类大全》。咸淳元年(1265),吴坚又在建安刊有《朱子语别录》二十卷,简称《建别录》。诸家汇编朱熹门人笔记的刊本大致分为语录和语类两个系统,语录是按所记录的人编排,语类是按讲学内容的类编排,而在每条之下注明记录者的姓名。咸淳六年(1270),黎靖德又据《建别录》修订其所编的《朱子语类大全》,总诸家刊本之大成,编为现在的通行本《朱子语类》一百四十卷。

一般而言,传世的文献语料有同时资料和后时资料之分,现传存的语料大部分是后时资料,后时资料很有可能经过后人的改动,因而研究朱子语录的首要工作就是文献语料的鉴别和选择。文献语料如果不可靠,研究也就失去了基础。就朱熹门人所记朱熹讲学内容而言,从最初各家所记“语录”到汇编为“语类”,其中各本异文错综复杂,后世刊印的传本也多有不同,既有同一版本不同门人记录的异文,又有不同版本同一门人记录的异文,还有不同版本不同门人记录的异文,更有汇编者或后世传抄刊刻者改动形成的异文。其中有书写形式的多样、辗转传抄刻写导致的讹误、不理解文意而妄改的异文,也有一些有目的有依据的改动、受上下文或行文习惯影响而形成的异文。学界以往研究多依据通行的明成化年刊刻的黎靖德编《朱子语类》或清人张伯行所辑八卷本《朱子语类辑略》,而朱子语录的早期传本尚存有李道传编《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叶士龙编《晦庵先生语录类要》、杨与立编《朱子语略》和黄士毅编《朱子语类》校正本等数种,尤其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宋刻本《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国家图书馆藏宋刻本《晦庵先生语录大纲领》,日本九州大学藏朝鲜古写宝祐二年再校徽州本《朱子语类》皆为孤本,其中有不少内容不见于今通行本,且与朱熹的论著也有异同,从中可见未经删削改易的大量原始记录,保存了朱熹门人所记讲学语录的原貌,而宋至明清各本在编排和内容上的异同又形成互补和参证,可供考察《池录》和《蜀类》的编纂体例,探讨黄士毅和黎靖德分类汇编所成《朱子语类》的通例和取舍异同,还原《池录》和《蜀类》的原貌,寻究各家所记语录的承传渊源,考斠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今传各本编排的异同,考探朱子语录的流传线索和朱子学在东亚的传播。

今存宋刻本《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有卷二十七至三十一、卷三十七、三十八共七卷,分别为黄义刚、㬊渊、袭盖卿、廖谦、孙自修、曾祖道、沈僩所记语录。六册一函,左右双边,每半叶十行,每行二十字。页心为白口双鱼尾。上象鼻有大小不一的数字,下象鼻有不同刻工的名字,依稀可识别的刻工有蔡浩、王辰等人。书中卷首标题下等处钤有“金菊子”藏印。每卷卷首有卷数,如“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卷二十七”;次行空三格题记录者,如“黄义刚录”;卷数和记录者之下或有记录的时间,如“甲寅所闻”“丁巳所闻”“戊午所闻”;有的还记有地点如“临安”。该书避讳止于光宗,而不避宁宗以后的宋讳。

今存宋刻明抄本《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有卷二、卷五至六、卷十二至十三、卷二十九至三十三、卷三十八共十一卷,分别为辅广、李闳祖、李方子、潘时举、董铢、袭盖卿、廖谦、孙自修、潘履孙、汤泳、沈僩所记语录。五册一函,乌丝栏抄本,每页十行。其卷名、语录条目与宋《池录》的排序几乎完全一致,所据底本似与今存宋刻本《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相同。明抄本《池录》与宋本《池录》重复的有卷二十九、卷三十、卷三十一、卷三十八,可比勘二者的异同;而独有的卷二(辅广录)、卷五(李闳祖录)、卷六(李方子录)、卷十二(潘时举录)、卷十三(董铢录)、卷三十二(潘履孙录)、卷三十三(汤泳录)共1013条则可补宋本《池录》之阙。

现存两种《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共计十八卷,三十一万一千余字。除去重复的部分,尚存十四家录文,共约2275条,二十七万余字。1940年前藏于北平图书馆,抗战期间寄存于美国国会图书馆,现原物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北京国家图书馆善本阅览室回藏有该书的缩微胶片,并据以影印收入《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四七三册。

《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与今传本《朱子语类》的编纂体例不同,作为唯一流传至今的宋椠朱子语录,可供探讨由早期各家所记朱子讲学语录到按内容分类所编语类的传承渊源,且可与今传本《朱子语类》中注明源自《池录》的部分比勘考斠,大致复原李道传编《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四十三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朱子著述宋刻集成》收录了《四书章句集注》《周易本义》《资治通鉴纲目》《晦庵先生文集》《家礼》《诗集传》《八朝名臣言行录》《楚辞集注》《昌黎先生集考异》《四书或问》《仪礼经传通解》11种今存朱熹著作宋刻本,得到学界重视。盖治版本目录之学者,向以宋版为重。究其缘由,非唯年代久远,以希见为贵,更以宋刻离朱子生活之时代最近,其保存朱子著述原貌可能最真切,提供了朱子学术文献最初传播的“活化石”。可惜的是《朱子著述宋刻集成》未收录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宋刻《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七卷和明抄宋刻《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十一卷,而《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作为宋刻朱子著述也同样值得学界珍视,其在朱子学形成和发展上的文献史料价值给予再高的评估恐怕也不为过。

《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与今传本相较保存了大量俗字。如“贤”作“贒”,“疏”作“踈”,“效”作“効”,“概”作“槩”,“须”作“湏”,“翻”作“飜”,“博”作“愽”,“嫂”作“㛐”,“狠”作“很”,“桌”作“卓”等。《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中还存有一些词语的异文。如“浑沦”作“鹘沦”,“警策”作“警发”,“谦逊”作“廉逊”,“浇灌”作“浇溉”,“发扬”作“发撝”,“潦草”作“老草”等。这些异文为宋代用字和汉字史研究、同近义词辨析、异形词考辨、汉语词汇史的研究提供了大量鲜活的第一手材料。

据我们比勘,《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中有许多内容与今通行本不同,还有不少内容不见于今通行本,从中可见未经删削改易的大量原始记录,保存了朱熹门人弟子所记讲学语录的原貌,为理学和朱子学的研究以及思想史的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原始数据。如:

曰:“妇既归,姑与之为礼,喜于家事之有承替也。(僩录作‘有传也’。)姑反置酒一分,以劝饮妇。”(《朱子语类》)

此条为黄卓所录,载于《饶后录》。《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载沈僩所录作:

曰:“妇既归,姑与之为礼,喜于家事之有传也。姑反置酒饮妇。”例中“承替”义同“传”。

据《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对今传本《朱子语类》进行全面校勘,建立数据库,厘清黎靖德所编《朱子语类》传承的脉络,则可订正中华书局理学丛书本《朱子语类》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朱子全书》所收《朱子语类》的讹失。如:

问:“‘夷狄之有君’一章,程氏注似专责在下者陷无君之罪,君氏注似专责在上者不能尽为君之道,何如?”(《朱子语类》)

例中“君氏”,《池录》作“尹氏”。“尹氏”为尹焞,字德充(一字彦明),程颐弟子,朝廷赐为“和靖处士”。今传本因“君”“尹”形近而误。

因而通过《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和今通行本异同的比勘,既可探黎靖德所编《朱子语类》的源流,又可为补正今传黎靖德本的错讹提供有力的证据,在朱子思想研究和汉语史研究上皆有重要价值。有鉴于此,我们以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藏宋刻《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和明抄宋刻《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为底本进行点校,已于2016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为学界提供了经过考斠的《朱子语录》整理本。

考虑到朱子门生弟子所记同闻异录甚多,而《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所载内容往往不为今传徽州本和成化本《朱子语类》收载,我们比勘了若干内容大致相同的同闻异录,如黄义刚与陈淳所录、沈僩与黄卓所录、董铢与潘时举所录朱子语录等,酌情出注附于《晦庵先生朱文公语录》相关内容的条末,以略窥朱子讲学内容的原貌。知无涯,学无涯。古人云校书如同扫落叶,旋扫旋生,扫一遍就会发现一些疏失。我们虽力图达于完善,然限于学识和能力,或有误点误校之疑,其中甘苦正如禅宗祖师所说,如人饮水,亲有体验才能冷暖自知。学无止境,点校古书也同样无止境,我们整理的《朱子语录》还仅是抛砖引玉,尚祈学界共同关注,以冀促进朱子讲学语录进一步的深入研究,后出转精,更上层楼。

(原载《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2017年第4期,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