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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时(1053—1135,字中立,号“龟山先生”),南剑州(今福建南平市)将乐县人,北宋中期至南宋初期著名的理学南传始祖、政治家、教育家和文学家,一生精研理学、“倡道东南”,对闽中理学的兴起和发展建有筚路蓝缕之功,著有《杨龟山先生集》四十二卷。他在修完基础学业后,便因就读州学(址于南剑州州治剑浦县,亦即延平县,今南平市延平区)而结识了卜居在剑浦县“水东坊”的著名隐士吴仪(约1035—1107,字国华,号“审律先生”),二人不仅致力切磋、用心文教,而且还共同培养出了著名的第二代道南传人罗从彦,在闽中理学发展史上留下了一段惺惺佳话。可以说,研究闽学,不但离不开杨时在延平的这一段活动踪迹,而且也离不开延平这个地域。本文仅仅基于杨时“南剑三先生”和“延平四贤”的历史归属,着重谈谈杨时与吴仪之间一段并未为人所熟知的交游旧事。

一、年少时的初识

吴仪,南剑州剑浦县南山(今延平区南山镇)人,唐末中原吴氏入闽始祖吴卓的七世孙,北宋南剑州州学登第第二人吴辅①的第二子。他一生学问渊博、模范端严,但却天生不乐仕宦。《八闽通志》记载其“清修力学,荣利不入于心。渔钓橘溪上,超然自适。时或行歌于松蹊竹疃,人莫窥其际,大为杨时所重”。①

虽然,吴仪这段“大为杨时所重”的友好交往,在初始时期几乎难见记载,但是细心的读史之人依旧可以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去寻找到相关回答——

北宋庆历年间(1043—1045),仁宗赵桢在丞相范仲淹的主导下,推行了一系列围绕着科举办学、教育、考试等方面的改革,史称“庆历兴学”。其主要措施有四条:第一,诏州县立学,选部属官或布衣宿学之士为教授,并立听讲日限,规定士须在学校习业300日,方许应举。第二,振兴太学,选用拥护新政的著名学者石介、孙复主持太学讲席,并采用教育大师胡瑗的“苏湖教法”为太学法度,以改进太学教学及规章体制。第三,设立四门学,允许八品至庶人子弟入学,扩大了中小庶族地主子弟入学深造的机会。第四,改革科举考试方法,先策论,后诗赋。这场轰轰烈烈的兴学运动虽然只进行了一年多就因庆历新政的失败而夭折,但其兴学的内容,却跳出了形式的桎梏,为宋代科举制度的发展留下了重要影响。不久,神宗时期的“熙宁兴学”(1069—1079)和徽宗时期的“崇宁兴学”(1102—1104),又继续在教育方面加强了官学的投入和制度的改革,使宋代的学制和考制都更加趋于完备。

在如此突出教育的社会制度下,北宋地方渐渐形成了良好的文教状态,其典型中最令人击节赞叹的,就是地处福建中北部的南剑州,居然早在范仲淹大力兴学的19年前(即天圣三年,公元1025年),就由知州曹修古(建瓯人)率先在郡治后面的西山上建立了比县学更为高级的官办地方学府——州学,大大改善了福建地区大多只有县学的落后局面。从此后,这个“独先天下”所新兴的南剑州学,就开始不断培养出一个又一个著名的南剑学子,对南剑教育起到了重要的引领作用。我们所说的吴仪之父吴辅,就是经由州学登第的第二人,与著名书法家蔡襄同科(1030年)上榜,名噪一时。

熙宁五年(1072),隶属于南剑州治下的将乐学子杨时(其继祖母朱氏世家延平①),依据兴学运动所规定的基本要求,在南剑州学完成了至少“300日学业”后,被地方官推举进京参加礼部考试。第二年,考试成绩下来,杨时因为落选而被补为太学生,只能回乡继续等待三年后的再一次科考。而就在这漫长的三年备考期间甚至更早之前的就学期间,杨时就已经开始了他和吴仪的深厚交往。有关这一点,我们完全可以在他为吴仪所撰写的《吴国华墓志铭》中得到证明:“少得从审律游最厚:先生不予鄙,进而友之。今其亡也,以铭嘱予。何可辞?乃序焉铭之。”②文章情真意切的直把吴仪奉作自己年少朋友圈中的“交游最厚”之人,应该不是碍于面子的客套之词。更何况,借助地方志书所能提供的些微信息,我们还可知晓,就在少年杨时刚刚认识吴仪时,不乐仕宦的吴仪就已经在距离剑浦城区仅有一水之隔的“水东(坊)”安下了自己希求隐逸的“晦迹徜徉之所”,并将其命名为“市隐楼”和“清宁阁”,热忱接待前来相访、求教的南剑学子。而这其中,被他“不鄙,进而友之”的少年杨时不仅时常到此叨扰,而且还留下了一首题名为《绿阴亭上吴先生家》的七言绝句,即:沙边幽鸟傍清漪,泷下渔船逆浪归。身在辋川图画里,晴空惟欠雪花飞。③

二、年长后的相交

熙宁九年(1076),24岁的杨时(1076)高中进士离开剑浦后,并未马上出仕,而是为研求学问、著书立说,托故在家度过了三年多的居乡生活,直到28岁赴调徐州,29岁师事程颢。元丰五年(1082),喜得贵子的杨时(30岁)又一次回乡居留了近一年,此后就只有三次较长时间得以重返故里、亲近乡土。一次是他33岁时因继母去世而回乡守制三年(1085年7月—1087年10月),二次是他38岁时因父亲去世而回乡守制三年(1090年10月—1093年正月),三次是他47岁时因故罢官回家乡居一年多(1099年11月—1101年春)。建炎三年(1129),77岁的杨时终于得以告老返乡,隐居龟山。而此时距其好友吴仪去世,己整整过去了二十二年。

一般说来,杨时年长为官后继续与吴仪保持往来的密切之时,也是他得以居乡的闲暇之时,其具体表现在:

1、诗书题赠

由于年少之时就与吴仪交游甚好,因此杨时对吴仪的感情一直非常深厚,其一生留下的245首诗作中,就有8首是写给吴仪个人的,如:《绿阴亭上》、《藏春峡六咏》(并序)和《题赠吴国华钓台》。

据杨时《藏春峡六咏》的序文内容和南剑沙县学子陈瓘(1057—1124,1079年探花)、元丰五年(1082)剑浦县第一个状元黄裳(1044—1130)以及元祐间(1086—1094)①知州事的南剑州知州王汝舟(1034—1112)题留藏春峡诗作的时间推测,杨时离开剑浦后没几年,致情山水的吴仪就在离其“晦迹徜徉之所”仅有一里多的地方发现了一处更为清净的“风水谷地”(址于延平城东玉屏山山麓,详见拙文《有关延平文化胜迹“藏春峡”的三个问题》),于是便在堂弟吴熙(字季明,生卒年未详)的协助下,精心构建起功能齐全的别馆斋苑,一心一意卜居其间,寓其名为“藏春峡”。这就是县志所说“藏春峡,吴仪别业”②的定位由来。该别业建成后,很快就吸引了众多南剑学子和地方官员前来讲学论道、吟诗唱和,就连远在将乐的杨时也闻讯前来题诗相赠:《藏春峡六咏·有序》

国华先生得幽谷于剑水之东,去其所仅一里余。负山之巅,辟地向西为堂,名曰咏归堂,堂下有亭曰老圃。亭之前有迹穿数畦,其南北有二茅亭:南植数梅株,名曰暗香;北种紫竹数竿,名曰虚心。又南有一石窦,其下可容数人,名曰容照岩。合而名之藏春峡。其暗香亭以下四咏,见七言绝句类。

其一《咏归堂》:结庐东山阿,恍然俯全闽。下有黄龙渊,浮光抱层云。彼美谷口翁,杖屦来往频。明月自为友,顾影相为邻。撷芷佩芳兰,不与麋鹿群。虚堂发辉素,黄卷日相亲。采薇笔晨羹,弋凫侑清樽。曝日负岩窦,携童浴溪濆。微吟曳双屐,踏破青苔纹。归与自乐只,此意将谁论。点狂圣所与,聊欲继馀芬。

其二《老圃亭》:昔君居隐鳞,投竿拂珊瑚。今来寓谷口,结亭事春锄。亭下十馀畦,蔚蔚富嘉蔬。野果衔朱蕤,蔓实垂青桴。篱根有蹲鸱,晨炊胜雕胡。岂惟充君腹,邻里亦餍馀。疏泉动地脉,硗确成膏腴。谅彼汉阴人,假修匪吾徒。避俗柴桑翁,不复叹荒芜。卷怀经纶手,治此一亩居。知子非隐沦,聊以寓壮图。人生出处分,礼义安可逾?兹谋异樊须,甘事小人儒。

其三《吴国华暗香亭》:漫愁青女妒新妆,已有风传处处香。试问隐鳞溪上客,欲将春色若为藏?

其四《虚心亭》:山横鏊脊碧巑岏,亭对浮筠缥缈间。箫散谁为三径侣,祗应长共白云闲。

其五《容照岩》:清时投迹在嵚崟,一穴晴光破晚阴。刺草未容忘魏阙,故应长有子牟心。

其六《藏春峡》:山衔幽径碧如环,一壑风烟自往还。不似武陵流出水,残红那得到人间?①

至于那首标注有“国华自作记,不取严陵”的《题赠吴国华钓台》,估计应该创作于《严陵钓台》之后,也就是杨时居乡之时的元符三年(1100)下半年。据《杨时年谱》记载,元符二年(1099)7月13日,47岁的杨时得授安徽无为军判官时,一路南下,10月18日至桐庐,11月17日到家②,曾在舟行途中作诗十数首,其中即有记录其行程的《过金山》、《过钱塘江迎潮》、《登桐君祠堂》、《严陵钓台》和《吉溪早起》、《汉坂舟行》等。想来正是作完了这首《严陵钓台》后,杨时又回想起了好友兴建在南山(今延平区南山镇)桔溪边上的“桔溪钓台”,所以才在元符三年(1100)拜访吴仪时,偕同吴仪一起(吴仪自作记)创作了这首追忆旧事的《题赠吴国华钓台》:君不见钓璜溪上白发翁,一竿西去追冥鸿。田车同载非罴熊,鹰扬烈气如飘风。又不见羊裘石濑垂纶叟,爽概凌天动星斗。万乘故人亲访求,卧对銮舆忍回首。圣贤遇合自有时,洁身乱伦非所知。高风寥寥古已往,较然得失知者谁?君有钓台临橘水,橘溪不与桐溪比。收身欲摄渭老纵,笑抚长髯照清泚。澄潭夜月秋光浮,撇波短艇沿汀洲。长绳巨石不能系,飞帆片席归蓬丘。巨钩沉饵牵九牛,一钓直掣金鳌头。修鳞摆鬣浪山起,云鹏飞翻忽千里。跨云凭翼上青冥,一点孤光厕箕尾。①

2、往来论学

元祐元年(1086),反对变法的保守派代表司马光为相后,废尽王安石新法。当时正好守孝在家的杨时因为同样激烈反对王安石新学、新法而与吴仪有过多次书信往来,深入交换了自己对此事的看法:“哲宗元祐元年(1086)丙寅,先生卅四岁。在制。是年有与吴国华复书《论王氏学术之悟》。”②这场往来不断的观点交流,单单只从《杨时集》所收录的内容上看,就至少有过三次的往复论争,只可惜是吴仪未有文集流传,故而笔者只能大致推断这些书信往来的基本顺序为:

首先,应该是回乡守制的杨时先有一封写给吴仪的问候书信,谈到自己近况以及自己对于废除王安石新学的主张,断然提出“王金陵(王安石)力学而不知道”的著名观点,并征询吴仪对此有何看法。该书信虽然并未全文收入,但其附着的《与吴国华别纸元祐丙寅》却相当说明问题:

朝廷议更科举,遂废王氏之学。往往前辈喜攻其非,然而真知其非者或寡矣。某尝谓王金陵力学而不知道,妄以私智曲说眩瞀学者耳目,天下共守之,非一日也。今将尽革前习,夺其所守,吾畏学者失其故步,将有匍匐而归者矣。国华为士人依归,欲何术以开后学乎?幸明告我,庶警不逮。③

笔者之所以会认为杨时应该先有一份书信给吴仪,就是因为这个“身份明确”的“别纸”之作。虽然,“别纸”一词对于今时今日的人们来说已经非常陌生,但它却是古代常见的一种书信体裁格式,肇始于唐人卢光启,在宋代相当盛行。明《永乐大典》卷10110引《太平广记》介绍它的出现过程为:“卢光启策名后扬历台省,受知于租庸使张浚。浚出征并、纷(汾),卢致书疏,凡一事别为一幅。朝士至今学之。盖重叠别纸自光启始也。”由此看来,造成“别纸”出现并大受欢迎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古人书疏多为多幅连书,不易分别,因此这种别出心裁的、“一事别为一幅”的别纸体书信(又称“别幅”)才会很快流行起来,深受宋人喜爱。陈渊《默堂集》卷十六就有《与李叔易学士》文,又有《与李叔易学士别纸》。其《与李叔易学士》就云:“更有臆说,具于龟山别纸。”此外,《东坡全集》卷八十《答范蜀公》其三也有“承别纸示谕”之语。由此可见,如果不是多幅之书的话,同一信件一般是没有什么理由会单独出现“别纸”的。

其次,是吴仪收到了杨时的这些多幅之书后,立即回信给了杨时:“宋元祐初,诸贤至有洛党、蜀党之号。吴季明(笔者注:此处应为吴国华,县志有误。)复龟山书曰:‘立党尚气以相攻,恐非吾辈之福。’其后党祸作,而诸贤不能一日安于朝。吴谱”①于是这才有了杨时回答吴仪的《答吴国华》其一。该答书从“辱赐教,伏审夏热起居平宁,甚慰怀仰”的启首之语来看,应该是作于是年之夏,此时距新法废除已有数月。书中那“仍蒙谆復诲谕,开其所未悟”、“窃谓与国华忝为同道,故妄肆狂瞽”的谦谦敬词,一再表达了杨时对于吴仪依然故往的敬重之情。只是,为了力证自己废除王氏新学的立场正确,杨时不仅承前书对“王金陵力学而不知道”的观点进行了具体阐述,而且还试图说服对时事不敏感的、同情王安石的吴仪站到自己这一边,恳请“国华诚思之,如何?如未中理,愿更疏示,当谨承教也。”②

第三,是吴仪收到了杨时的《答吴国华》其一后,又回了一封信给杨时,似乎有些同意了杨时的观点,于是这便有了杨时的《答吴国华》其二:

前书云云,初无胜虑,而长者以为然。某复何言哉!谨当承教耳。

知道之说,考绎前言,竟未能谕。道之不明久矣,是非不闻,殆非笔舌所能尽也。吾徒各当勉进所学以要其成,庶乎异日其必有合矣。

何由展奉,一尽所怀。①

虽然,这封收录在林海权点校《杨时集·卷十七·书二》中的《答吴国华》其二,在四库本的《龟山集》中未见收录,在《永乐大典》卷10110第253页存录的《杨龟山集》中又被归为《答吴国华别纸》。但是笔者根据二人往来提及的文意内容,还是更认同这是杨时写给吴仪的第三封回信,即《答吴国华》其二。

3、收授豫章

对罗从彦初师吴仪、后师杨时之事,历代典籍虽然都有相关记载,但在时间上却多数语焉不详。其较常见的主要有:

(吴仪)清修力学,荣利不入于心。渔钓橘溪上,超然自适。时或行歌于松蹊竹疃,人莫窥其际,大为杨时所重。时尝题其钓台及咏归堂,罗从彦尝师事之。②

罗从彦,字仲素,南剑人。延平有吴仪,字国华,以穷经为学,先生师之。崇宁初(1102-1106),见龟山于将乐,惊汗浃背曰:“不至是,几枉过一生矣!”(云濠案:先生师事龟山,而李文靖又师先生。陈直斋曰:“此所谓南剑三先生者也。”)尝与龟山讲《易》,至《乾》九四爻,云:“伊川说甚善。”先生即鬻田裹粮,往洛见伊川,归而从龟山者久之。③

政和二年(1112)壬辰,先生四十一岁,始受学于龟山杨先生之门。按《龟山年谱》:“是年赴萧山知县,延平罗仲素来学。”自公得伊洛之学,归倡东南,从游之士肩摩袂属。晚得罗仲素,遂语以心传之秘。于是公之正学益显于世。④

面对这些“罗从彦始受学杨时”相差近十年的时间记载,附着在《宋元学案》⑤中的“百家谨案”就已有了不同看法:

《豫章年谱》谓政和二年壬辰(1112),先生四十一岁,龟山为萧山令,先生始从受学。《宋史》亦云:龟山为萧山令时,先生徒步往学焉,龟山熟察之,喜曰“惟从彦可与言道”,弟子千余人,无及先生者。谨考《龟山全集》,丁亥(1107)知余杭,壬辰(1112)知萧山,相去六年。而《余杭所闻》已有豫章之问答,则其从学非始于萧山明矣。豫章之见伊川,在见龟山之后。伊川卒于丁亥(1107)。若见龟山始于壬辰(1112),则伊川之卒已六年矣,又何从见之乎?先君子别有《豫章年谱订正》。①

对此质疑,后来详细进行了“四贤”年谱考订的南平训导毛念恃②,也在其《豫章罗先生年谱·豫章罗先生事实》中,参照四库本《豫章文集·附录上·事实》的相关陈述,指出罗从彦初师吴仪、后师杨时的具体过程是:

先生自幼颖悟,不为言语文学之学,及长,坚苦刻励,笃意求道,初从审律吴公国华游。已而闻龟山先生得伊洛之学于河南,遂往学焉。乃知旧日之学非也。三日惊汗浃背,曰:“几枉过了一生。”龟山倡道东南,从游者千余人,然语其潜思力行、任重诣极,如先生一人而已。尝讲《易》至《乾》九四一爻,龟山云:“曩闻伊川先生说得甚好。”遂鬻田裹粮至洛见伊川,其所闻亦不外龟山之说。及归,于是尽心力以事龟山,抠衣侍席二十余年,尽得不传之秘,为编《龟山语录三卷》。默堂陈几叟与先生俱游龟山门,情好尤密,定交几四十年。③

这里“初从审律吴公国华游。已而闻龟山先生得伊洛之学于河南,遂往学焉”的相关陈述与百家谨案“若见龟山始于壬辰,则伊川之卒已六年矣,又何从见之乎?”的满腹疑虑,已让我们多少发现,罗从彦无论是“崇宁初(1102—1106)见龟山于将乐”还是“政和二年(1112)始受学于杨时”,其在时间上都难与事实相符。我们只需翻查《杨时年谱》就可得知,崇宁初的杨时并不在将乐,罗从彦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间“见龟山于将乐”;而再查《罗从彦年谱》或《李侗年谱》又可得知,李侗求学罗从彦的政和六年(1116),罗从彦就已经是小有名气的“道南第二家”了,其“始受学杨时”的时间如果真在政和二年(1112)的话,那么他“尽心力以事龟山二十余年”,又与杨时女婿陈默堂(陈渊)“俱游龟山门,情好尤密,定交几四十年”的人生经历也就根本无从谈起——对64岁就已去世的罗从彦来说,他要尽心奉事杨时20余年并与陈渊保持长达40年的友好交情,必须、必定、也必然要在20岁左右就拜师杨时。就此,笔者特别比照了各方资料,认为吴仪与杨时相继授学罗从彦的大致经过应该是:

就在杨时为官外出的元丰七年(1084),年仅13岁的延平(剑浦)人罗从彦听闻藏春峡学风浓郁,特地慕名拜投吴仪门下,潜心学习,深受吴仪器重。但由于罗从彦初师吴仪时,同情王安石的吴仪还未转向道学,并且对初出茅庐的杨时也不是太过推崇,因此才未在杨时第一次回乡守制时(1085—1087)就向年纪尚小的罗从彦提及杨时。后来,当杨时再一次因为父亲去世而回乡守制三年时(1090—1093),青涩的罗从彦业已长大成人、饱学诗书。此时,经过多番论学并在学术上已经基本倾向道学的吴仪就自然把更具道学正传的杨时介绍给罗从彦,让他前往将乐礼见杨时(1092),开启了杨时与罗从彦师生缘分的第一步,并将“以担荷道统为己任”(李侗语)的罗从彦催发到一场更高层次的文化苦旅中去。

史料记载,当时不过初学三天的罗从彦,就已经“汗惊浃背”,极度感叹:“不至是,几虚过一生矣!”而作为他老师的杨时,也通过几天的观察后认定,在自己门下的一千余名弟子中,“唯从彦可与言道”,体现了一代名师“喜得天下英才而育之”的喜悦之情。

一天,杨时与罗从彦讲到《易经》中的《乾》九四爻时,顺带说了一句:“伊川(程颐)说甚善”,被求学若渴的罗从彦牢牢记在心里。罗从彦从将乐回家后,就在征得父亲同意的情况下,变卖了家中的一部分田产充作盘缠,前往洛阳请教程颐,书写了一段与游、杨“程门立雪”①有着同等意义的“鬻田杖藜”的求学佳话。

绍圣元年(1094),饱受教益的罗从彦因为学业已成,便向程颐提出了辞归请求。临行前,满怀期许的程颐为了让罗从彦学有所持,特地指示他要“再从龟山学”,并由心底发出感叹说:“吾道复南矣”。意思就是:继杨时之后,罗从彦成了第二个可以将道学南传的砥砺之人,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道南第二家”。这个“第二家”在一次次接近道学的过程中,不仅对待学问尽心尽力,对待老师更是情真意切,毫不避讳:绍圣四年(1097),回乡数年的罗从彦得悉程颐被贬四川②,特往慰问。元符三年(1100),杨时因诬罢官回乡讲学,罗从彦多次执弟子礼前往就学,其志益坚,其学益醇,其情益弥。大观元年(1107),恢复自由不久的程颐郁愤而死,大多数学生都不敢去送葬。重和元年(1118),赴京寻门友尹焞收受《春秋传》的罗从彦特地从洛阳转往伊川县的白虎山下,为尚未恢复名誉的程颐扫墓,以尽弟子之谊。

4、快意相荐

藏春别业建成后,与吴仪一起致力私学的,还有吴仪的堂弟吴熙。他虽已是进士出身,但却跟随吴仪隐居不仕,潜心经史,涵养醇厚。为此,《南平县志》特列《独行传》记载二人:

吴仪,字国华。父辅,以学起家,居官历著循声,仪其次子也。学问该博,模范端严。本州人士,常以经明行修举。仪恐占解名,恳避不就。性不乐仕宦,卜居于城东之藏春峡,备亭馆诸胜,以山水自娱,偕从弟熙啸傲其中。与杨时、陈瓘,黄裳为友。……罗从彦尝从之游。学者称藏春先生,后祀乡贤。

吴熙,字季明,举进士。偕从兄隐居不仕,励志力学,潜心经史,涵养益厚。与宗人析产,推其丰腴,自取薄少。廉介之节,古人鲜比。杨时称其资禀纯粹,清高绝俗。终日静默寡言,或与之谈道论文,倾吐亹亹不倦。南剑州守王潮器重其为人,而首荐之,辞不应召。……学者称东山先生,与兄并祀乡贤。①

由于吴仪、吴熙的品质、学养皆为世人敬佩,因此人们便用“双璧”来并称他们,盛喻兄弟并美。太学博士陈瓘居乡时,就因爱护其才而向郡守推荐二人,并劝说:“孺子无心作聘君,使君悬榻意何勤。世人不道芳荪好,可是清香不远闻。”①不久,郡守遵诺延请二人“诣学讲经,令诸生列听”,致使二人的道德、学问很快得到官方认可。吴仪也就此担任了南剑州的声乐教谕,专门负责按协声律和礼祀大典的工作。崇宁五年(1106),初创不久的全国最高音乐机构大晟府②因急需人才,特诏求天下遗逸以候赴阙,杨时便和南剑州的知州王潮一起举荐了学问渊博的吴仪和吴熙,身为父母官的王潮还专门向上敬呈了《奏举吴熙吴仪疏》③。

据记载,吴仪应诏赴京后,很快就被推荐与提举大晟府的周邦彦共事,出任大晟府审验音律的专职属官,人称“审律先生”。“审律先生”入朝时,杨时恰有一首《送富朝奉还阙》④入集,题注为“绍荣字国华”。个别学者错把该注中的“字国华”误解成是吴仪吴国华,于是便不假思索地认为该诗就是杨时在当年九月写给吴仪的又一首诗作,这就实在错得有点离谱了。我们权且不说刚被征召的吴仪适不适合使用这个“还阙(回朝)”来描述,就是那清楚明白的“富朝奉”,也不应该被稀里糊涂的当成是吴仪吧:富朝奉,北宋名相富弼(1004—1083)之侄,名绍荣(1065—1124),字国华,“朝奉”为其当时的官阶名⑤。《全宋文》收录富绍荣墓志铭,全称是《宋故奉直大夫前提举利州路常平等事富公墓志铭》。

三、年终时的诀别

吴仪入朝后,朝中奸臣当道的非常国事,很快就让这个性喜山林的隐逸之士深感难有作为而决意回返家乡,复隐故庐。

大观元年(1107),准备返乡的吴仪拿着先父遗稿约请好友杨时作序杨时虽然从未见过吴仪的父亲吴辅,但却在与吴仪的相交和自己的为官经历中听闻了不少吴辅宦迹:作为吴氏入闽进士第一人,吴辅先后受任韶州仁化县(今广东省北部)主簿,福建闽县(今福州)县尉,湖南道州(今湖南道县)推官,江西临川(今江西东北部)知县事等职,63岁时以屯田员外郎致仕归家,不仅为官有政声,为人有直声,而且有勇有谋、敢于决断。于是便在《田曹吴公文集序》中慨然写道:

吾郡审律先生,集录其先君遗文数百篇,以书嘱予为序。田曹吾不及见其人,因得诵其诗,论其世,稽其行事,得其所以修之身、刑之家、施诸有政者为详焉。而后益知嘉佑、治平(1063—1067)之间,泽之入人深矣。当时是,学士大夫达而位乎朝,则著之事业,光明硕大,追配前哲;其不显而在下,则载之空文,犹足以私淑诸人,如公之徒是也。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诗之存亡,关时之盛衰,岂不信矣哉!

公之仕,不充其志,而用不究其才,故未老而归。其平居暇日,有动于中而形诸外者,一见于诗。其偶俪应用之文,亦皆有典则。其辞直而文,质而不俚,优游自适,有高人逸士之气。故其流风余韵,足以遗其子孙,化其乡人,皆可见也。今其子弟之贤者,多隐德,不求闻达。而足以文行知名朝廷者,二人焉,审律其一也。

审律名仪,去年以遗逸被召,相君说之,除大晟府审验音律。已而非其好也,浩然有归志,盖有公之遗风也。公之诗文,足以自表于世,无待于余言。至其所以遗子孙者,世或未之知也,故详著之,使夫乐道人之善者与闻焉。

公姓吴,讳辅,字鼎臣。①

离开京城回乡后不久,奔波劳累且又年事已高的吴仪就不幸病逝。听闻讯息的杨时(55岁)悲伤之余,很快撰成一份言辞恳切的《吴国华墓志铭》,对好友生平以及二人间的交游之情做了有条不紊的深情追述:

延平据闽之要津,号称多士。而以学行着闻乡闾者,吴氏有三人焉:曰某,字及之②,曰某,字季明,而审律先生其一也。当嘉佑、治平之间,士方以声律偶丽之文争名于时,而三人者,独相与切磋,以穷经学古为务,不事科举,退老于家,若将终身焉。其能自拔,贤于流俗远矣。其后季明以经行被召,不赴,授某官,而审律先生晚亦出仕,独及之卒于布衣。予视之三人者如前辈,而少得从审律游最厚。先生不予鄙,进而友之。今其亡也,以铭嘱予。何可辞?乃序焉铭之。

先生讳仪,字国华,世为延平人。先生为人刚毅笃实,洞见城府,而善善恶恶,无所容贷。其事亲以孝显,交朋友以信义着。自少笃志强学,老益不懈,六经、百氏之书盖无所不究,穷探博取,自信不疑。尤深于诗、易,皆有成说。晚益玩心于象数、音律之学,自为一家。有文集若干卷。崇宁五年,诏求天下遗逸,部使者以先生应诏,辞不就。已而敦迫之,乃乘驿就道。今相太师公见而说之,授将仕郎,大晟府审验音律。未几府罢,先生亦浩然而归,不复出矣。大观元年某月某日,以疾卒于家,享年若干。某月某日葬于某所。

先生娶陈氏,某人之女。无子。有女三人:长适某,次适某,皆先卒;次适某官杨某。呜呼!吾闻有德者必有后,而先生乃无子以奉其祀,是尤可哀也已!故为铭诗以慰诸幽。铭曰:

人孰无宗?世久则迁。惟德与名,万世之传。德名之孚,先生有之。不亡者存,夫又何悲?①

与此同时,听闻恩师吴仪已卒的罗从彦,则撰《挽吉溪吴助教二首》,表达了自己万般思念的悲痛之情:

室富真儒业,门多长者车。明经方教子,得第已荣家。性守仍知分,天然不爱奢。百年成古昔,行路亦咨嗟。

新生夸踯躅,旧德叹凋零。冷带商岩月,光凌处士星。布衣难得绿,白首易穷经。追想今何在,溪流对洞庭。②

(作者系武夷学院思政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