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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时中庸思想及其主要特征

杨时(1053-1135),字中立,号龟山先生。北宋末南宋初著名的理学家。

在宋代理学发展史上,他以二程洛学为宗,会通北宋理学诸派之说,开创“道南”系理学,为两宋之际理学重心的南移奠定了基础。杨时作为北宋与南宋之间理学的承上启下者之一,承担起过度时期弘扬理学的重担。他修订《伊川易传》,编辑二程语录,并继二程而推崇《中庸》、《论语》、《孟子》、《大学》,不遗余力地阐发儒家经典,著有《周易解义》、《论语义》、《孟子义》、《中庸义》和《三经义辨》等书,形成了独特的理学思想。本文只就杨时理学中颇有特色的中庸思想,从其思想渊源和集中体现这一思想中的《中庸义》进行考查分析,从而探讨其中庸思想的主要特征。

一、杨时“中庸”思想的渊源杨时生活于两宋之际,那一特定的时代及其理学家们的思想成为他中庸思想的渊源。东汉末,佛教传入中国,经魏晋南北朝至唐,对中国人的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给中国文化以极大的冲击。到宋代,佛教对中国人的影响更大。宋王朝认为“三教之设,其旨一也”,并号召百姓“以佛修心,以道养生”。这样使得上至帝王下至百姓,修佛习道蔚然成风,严重地威胁着中国人的生命信仰,儒家文化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就儒学本身而言,它受六朝以来崇“文”轻“道”之风和汉唐“章句训诂”之学的影响,先秦儒家经典的训诂注疏越来越远离人们的生活层面,已陵夷衰微。(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56页)因而,儒学发展陷入了“六经陵夷”的文化危机。面对这种境况,宋初以来,范仲淹、欧阳修、周敦颐、王安石、张载、二程等儒家有识之士,竭力倡导儒家道统,重视对先秦儒家经典义理的阐发,开启了“训义解经”的文化自觉的新时代。

到杨时生活的时代,北宋早期理学家们以儒家文化为基础,吸取佛道两家学说中的某些合理成分,用以充实自己的学说,建立起儒学新的思想理论体系(即理学的本体论、心性论、认识论和修养论等)。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杨时开始北上求学,探究理学。他自称:“其自抵京师,与定夫(游酢)从河南二程先生游,朝夕粗闻其绪言,虽未能窥圣学门墙,然亦不为异端迁惑矣。”(《与陆思仲》,《龟山集》卷十八)杨时的“中庸”思想主要来源于二程。二程“表彰《大学》、《中庸》二篇,与《语》、《孟》并行,于是上自帝王传心之奥,下至初学入德之门,融合贯通,无复余蕴。”(《宋史·列传·道学一》)《大学》、《中庸》被从《礼记》中抽出,单独成篇,与《论语》、《孟子》并行,成为儒家学者研读、注释的独立经典。二程对《中庸》特别重视,认为此书“其味无穷,极当玩味”,学者“得此一卷书,终生用不尽”。杨时受此影响,于《中庸》也最为着力。他认为:“《中庸》为书,微极乎性命之际,幽尽之鬼神之情,广大精微,罔不必举,而独以中庸名书,何也?予闻之师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推是言也,则其所以名书者,义可知也。”(朱熹《中庸辑略》卷上)杨时接受伊川所谓“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的解说,推阐其义,以为《中庸》一书广大精微。广大指天下之正道、定理,无物不在;精微指探究到性命之际,鬼神之情状。杨时先后师从二程,就其“中庸”思想本身而言,则于二程包容兼采,各有所取。故张栻说:“惟公师事河南二程先生,得《中庸》‘鸢飞鱼跃’之传于言意之表。”(张栻《将乐龟山先生画像记》,引自《杨时集》,林海权点校,附录七,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版,第1159页)杨时的中庸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张载关学和王安石新学的影响。就张载关学而言,杨时中庸思想吸收了张载把“性”分为“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思想。“天命之谓性”是《中庸》关于天人关系的重要理论,对此杨时有较深的理解。他说:“天命之谓性,人欲非性也。率性之谓道,离性非道也。性,天命也。命,天理也。道则性命之理而已。孟子道性善,盖源于此。

谓性有不善者,诬天也。性无不善,则不可加损也,无俟乎修焉,率之而已。”(朱熹《中庸辑略》卷下)杨时的这一思想除来源二程“在天为命,在物为性”(即天所赋为命,物所受为性)之外,更多的是吸取了张载的“天地之性”的思想。对于“气质之性”,杨时亦有自己的解读。他在回答门人之问时说:“仲素问:横渠云气质之性,如何?曰:人所资禀,固有不同者。若论其本,则无不善。……然而善者其常也,亦有时而恶矣。犹人之生也,气得其和,则为安乐人。及其有疾也,以气不和,则反常矣。其常者性也。此孟子所以言性善也。横渠说气质之性,亦云人之性有刚柔缓急强弱昏明而已,非谓天地之性然也。”(《余杭所闻》,《龟山集》卷十二)杨时在这里阐述了“天命之性”和“气质之性”的区别。就本源来说,人性都是相同的,无不善。而所以有恶,是后天“资禀”所造成的,也就是其气不和,导致反常而出现恶。

杨时的这一认识,与张载的“气质之性”说,其意基本相同。

王安石新学对杨时“中庸”思想亦产生过影响,主要是以批判的方式实现的。程颐说:“杨时于新学极精,今日一有所问,能尽知其短而持之。介父之学,大抵之离。伯淳尝与杨时读了数篇,其后尽能推类以通之。”(《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杨时的门人陈渊(字知默,沙县人)也说:“杨时始宗安石,后得程颢师之,乃悟其非。”(《宋史·陈渊本传》)可见,杨时在师事程颢之前,对王安石新学就有所研究。后来,王安石中庸思想中“命之在我之谓性”的观点,受到杨时的批判。他认为“荆公云:‘天使我有,是之谓命;命之在我之谓性。’是未知性命之理。”(《余杭所闻》,《龟山集》卷十二)杨时指责王安石“未知性命之理”的理由是,“其曰‘使我’,正所谓使然也,然使者可以为命乎?以命在我为性,则命自一物,若《中庸》言:‘天命之谓性’,性即天命也,又岂二物哉?如云:‘在天为命,在人为性。’此语似无病,然亦不须如此说。性命初无二理,第所由之者异耳。”(同上)王氏“命之在我之谓性”中的“在我”,将命与性分而为二,而杨时则主张“性与命为一物”。杨时认为,如果命与性二分,那么在我之性的至善就无法保证,以此为基础的“正心诚意”就无法保证其动机的至善。可以说,杨时对王安石新学的深入研究以及批判的路向,也使其思想受到新学的影响。

此外,杨时“中庸”思想还吸取了孟子性善说。他认为“《中庸》深处多见于《孟子》之书,其所传也欤。”(同上)所以,胡安国说他“惟本孟子性善之说,发明《大学》、《中庸》之道。”(胡安国《龟山墓志铭》,引自《杨时集》,林海权点校,附录二,第1023页)后来,张栻亦说杨时“践履纯固,卓然为一世儒宗。”(张栻《将乐龟山先生画像记》,同上,附录七,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版,第1159页)可见,杨时的“中庸”思想理路与其学术经历是密不可分的。

二、杨时作《中庸义》及现存情况宋代以后,中国正宗的儒家思想,主要体现在“四书”之中。杨时对“四书”予以高度的重视,认为“四书”是圣学之书。他说:“余窃谓《大学》者,其学者其门户,不由其门而欲望其堂奥,非余所知也”(《题萧欲仁大学篇后》,《龟山集》卷二十六);“《论语》之书,孔子所以告其门人,群弟子所以学于孔子者也,圣学之传其不在兹乎”(《论语义序》,《龟山集》卷二十五);“《孟子》以睿知刚明之才,出于道学陵夷之后。……《孟子》之功不在禹下,亦足为知言也。今其书存其要,皆言行之迹而已。世之学者因言以求其理,由行以观其言,则圣人之庭户可渐而进矣”(《孟子义序》,同上);“《中庸》之书,盖圣学之渊源,入德之大方也”。(《中庸义序》,同上)在“四书”当中,杨时又特别推崇《中庸》,他对其门人说:“余以为圣学所传具在此书,学者宜尽心焉。”(《题中庸后示陈知默》,同上,卷二十六)因而,杨时对于“熙宁以来,士于经盖无所不究,独于《中庸》阙而不讲”(同上)的状况而感到担忧,立志为其训传。这里所说“熙宁以来,士独于《中庸》阙而不讲”,应是针对熙宁以来更为注重《诗》、《书》、《周礼》三经的王安石新学而说的。熙宁年间,王安石主持编定的《三经新义》,由朝廷在全国颁行,“一时学者,无敢不传习,主司纯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各一说,先儒传注,一切废而不用。”(《宋史·王安石传》)对此,杨时说:“今之治经者,为无用之文,徼幸科第而已,果何益哉?”(《荆州所闻》,《龟山集》卷十)可见,杨时并不是泛泛而言“熙宁以来,人们不讲《中庸》”(侯外庐《宋明理学史》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版,第174页),而更为重要的是,在他看来“圣学”之传有赖于此书。北宋政和四年(1114),杨时为《中庸》训传,作《中庸义》,并为之序,集中阐述了他的“中庸”思想。

杨时对于《论语》、《孟子》、《中庸》等都作有解义,其中尤为有价值的当属《中庸义》。胡安国说:“龟山所见在《中庸》,自明道先生所授。

吾所闻在《春秋》,自伊川先生所发。”(《龟山学案》,《宋元学案》卷二十五)大家知道,胡安国对其所著《春秋集传》是颇为自负的,后来也确实受到包括朱熹在内的理学家的高度赞赏。胡氏既然以龟山的《中庸义》与其《春秋集传》相提并论,可见龟山《中庸义》在其著述中是非常优异的。儒者对“中庸”思想的探究,在杨时之前已有触及,但着力著书阐说,而且影响较大,则是杨时开其先,而后朱熹集其大成。

杨时《中庸义》无完本流传,《宋志》只著录杨时《中庸义》一卷,《四库全书》中的《龟山集》也仅收录《中庸义》序一篇。现在要了解该书的主要内容,可见于石子重(号克斋,会稽新昌人)编辑的《中庸集解》,及后来经朱熹删定的《中庸辑略》。杨时死于南宋绍兴五年(1135),石子重于乾道九年(1173)“采二程先生语与其高弟子游、杨、谢、侯诸家之说中庸者,为集解”(唐顺之《中庸辑略·原序》,《四库全书》第19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58页),编成《中庸集解》,朱熹为之作《中庸集解序》。淳熙十六年(1189),朱熹对石氏《中庸集解》重新删定后更名为《中庸辑略》。朱熹在序中说:“二夫子于此既皆无书,故今所传特出于门人所记,平居问答之辞,而门人之说行于世者,唯吕氏、游氏、杨氏、侯氏为有成书。”(朱熹《中庸集解序》,《四库全书》第198册,第557页)这一段文字向我们透露了,石子重和朱熹俩人无疑是阅读过杨时的《中庸义》原书的。然而,我们现今已看不到龟山先生原书,只能依赖《宋志》收录的《中庸义》一卷、石氏《中庸集解》、朱氏《中庸辑略》、卫湜《礼记集说》等书中收录的有关《中庸义》的一些内容,以及《龟山集》来了解杨时的中庸思想。据《朱子全书》主编之一者严佐之教授统计,石子重《中庸集解》录杨时语74条,朱熹《中庸辑略》删定为59条。(引自严佐之《版本再造的“得而复失”与“失而复得”:以<中庸集解>、<中庸辑略>为例》,北京大学《儒藏》编纂中心《儒家典籍与思想研究》第一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24-343页》)这些保存下来的杨时言论,是今天我们研究杨时中庸思想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

三、杨时“中庸”思想的主要特征《中庸》是杨时一生最为推崇且用力最多的著作之一。他通过著《中庸义》,“以其所闻,推其所未闻”(《中庸义序》,《龟山集》卷二十五),提出了一些新问题、新认识,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思想特色。这一思想特色不仅体现在其直承北宋理学家思想上,也体现在他善用其他经典中的理念来阐述自己的思想命题。杨时中庸思想的主要特征大致可概括为四个方面。

1、重视对“诚”的阐发在《中庸》里,“诚”是作为天道观的一个基本范畴。《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第二十章)又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第二十二章)将天命与人性合而为一,并且作为普遍命题,这是《中庸》对儒家学说的最大贡献。(蒙培元《<中庸>的“参赞化育”说》,《泉州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5期)但在宋代之前,《中庸》并未引起儒家学者足够的关注。随着儒学在宋代的复兴,《中庸》开始受到理学家们的重视。周敦颐在《通书》中就提出:“寂然不动者,诚也。”(《通书·圣第四》)这是以“诚”为人的本性。程颢说:“惟立诚才有可居之处,有可居之处则可以修业也。”(《河南程氏遗说》卷一)程颐亦说:“诚者,理之实然,致一而不可易也。”(《河南程氏经说》卷八)杨时在他们的思想基础之上,对“诚”的内涵又做了进一步的阐发。杨时不仅赋予“诚”本体论意义,“诚者,天之道。诚即天也”(朱熹《中庸辑略》卷下),而且将“诚”视为“性之德”。

他说:“诚者,天之道,性之德也。故《中庸》言天下之至诚。”(《答吕秀才》,《龟山集》卷二十一)杨时把“天之道”与“性之德”贯通起来,认为一方面“性之德”来源于“天之道”;另一方面,“天之道”不离“性之德”。也就是说,人性来源于天道,天道只有在人性中才能实现。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宇宙本体与心性本体是合二为一的。“诚”对“心性与天道”的贯通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做到了“诚”,也就能达到“心性与天道”的融合,也就能实现“天人合一”的目标。

《中庸》的“天人合一”说,主要表现在诚与明的学说中,并且突出了道与教的作用。人如何才能实现诚性,进入至诚的境界呢?杨时说:“自诚而明,天之道也,故谓之性。自明而诚,人之道也,故谓之教。天人一道,而心之所至有差焉,其归则无二致也。”(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三十二)他认为,圣人是“自诚而明”的,而其他人则需要“自明而诚”的功夫。“明”是生命体验和认识活动。从认识上说是“明善”,从实践上说是“择善”,二者是统一的,不能分离。杨时又说:“君子唯诚之为贵。”(同上,卷一百三十三)这也就是说,君子以诚为贵,要从“诚之”方面下功夫,那样就可以由“明”而“诚”,并最终上达天德,这样天人之间就无二致。

在“诚之”的修持实践上,杨时主张“养诚”,而“养诚”要靠“致曲”。《中庸》说:“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第二十三章)杨时对此阐述说“能尽其性者,诚也。其次致曲者,诚之也。学问思辨而笃行之,致曲也。”(朱熹《中庸辑略》卷下)“诚于中,形于外,参前倚衡,不可掩也,故形。

形则有物,故著。著则辉光发于外,故明。明则诚矣,未有诚而不动,动而不变也。……曲能有诚,诚在一曲也。明则诚矣,无物不诚也。”(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三十三)他认为,通过“致曲”的功夫,曲成而尽性,在“成己”的同时,“无物不诚”,即可“成物”。这既是人生自我提升的过程,又是对待万物、处理人与万物关系的过程。

2、注重静中体验未发杨时十分重视对《中庸》中的“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思想的阐发,并寻找所谓未发之旨。他说:“道心之微,非精一,其孰能孰之?惟道心之微而验之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则其义自见,非言论所及也。尧咨舜,舜命禹,三圣相授,惟‘中’而已。”(《龟山学案》,《宋元学案》卷二十五)在杨时看来,《中庸》说的“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的“中”,也就是《尚书·大禹谟》说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中”。《尚书》中要执的中就是道心,因此未发之中就是道心。杨时认为,尧舜禹相传的就是执守道心。

道心惟微是指道心精微隐蔽,很难由认识去把握,所以人需要在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体验“中”,即体验道心。(陈来《宋明理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0页)杨时对“静中体验未发”的重视是受程颐“中字最难识,须是默识心通”(《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思想的影响。程颐认为,心有体用之分,未发之中是心之体,寂然不动;已发之和是心之用,感而遂通。他主张对未发之中存养,即涵养未发。杨时继承程颐的这一思维理路,注重对未发之中的体验。他作《中庸义》说:“《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学者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以心体之,则中之义自见。执而勿失,无人欲之私焉,发必中节矣。”(《龟山学案》,《宋元学案》卷二十五)杨时这种“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以心体之”之法,在于他认为通过默而识之的内心体验功夫,能体验到什么是中、什么是道心。保持它不丧失,人就可以实现一个道德境界。

杨时注重未发之中的体验,以还原与理为一的心之本然状态。同时,他还把体验未发的还原向具体的修养工夫转变,而重视“静”。周敦颐在其修养论中提出“主静”说,强调“一”与“无欲”的修养。程颐为避免主静有流于佛道之弊而提倡“主敬”说,主张敬贯动静,主一无适。杨时受其师影响,也讲“敬”。他说:“学者若不以敬为事,便无用心处。致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南都所闻》,《龟山集》卷十三)但杨时更注重未发时的静修,与程颐有所不同。杨时说;“夫之道之归,固非笔舌能尽也。要以身体之,心验之,雍容自尽,燕闲静一之中,默而识之,兼志于书言意象之表,则庶乎其至矣。反是,皆口耳诵数之学也。”(《龟山学案》,《宋元学案》卷二十五)杨时认为,任何语言文字都不可能把“道”完全表达出来,因而对道的把握必须超越语言和物象,即超言绝象。把握道的方法应是在静中从容体验,诉诸内心直观。由此可知,杨时由《中庸》而来的这种涵养心性,体验“喜怒哀乐未发”的工夫,不是如禅门的“悟无所得”,而是有确定的内容,即“至道”的。“道”出于书言意象之外,所以忘言忘象才能体道,而非口耳诵数所得识。

杨时提出“体验未发”、“默识中道”的存养工夫,后来成为道南学派的重要课题。罗从彦对其师杨时的存养工夫认真予以践履,曾入罗浮山筑室静坐三年,以体验天地万物之理。他提出于“静处观心”(《观书有感》,《罗豫章集》卷十三),关注未发时气象,并将静中体验未发的思想发展为切实的操作方法。李侗对“静中体验未发”做了进一步的阐发。他强调未发已发一以贯之,“进学”和“养心”两者一体互发。后来,朱熹吸收道南学派重视未发、湖湘学派重视已发的思想,认为要实现与心性本体合一,修养工夫应是未发已发同时并进,不可偏废。

3、强调反身而诚《中庸》曰:“诚则明矣。”(第二十一章)又曰“诚身有道,不明夫善,不诚乎身矣。”(第二十章)据此,杨时提出“明善诚身之说”。他说:“欲诚乎身,必先于明善,不诚乎身,则身不行道矣。”(朱熹《中庸辑略》卷下)他还对明善做了进一步的阐述:“‘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所谓吉人者,以其德惟一也;所谓凶人者,以其德二三也,盖诚则一,不诚则娇诬妄作,故二三。……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先致知。致知,所以明善也。欲致其知,非学不能。”(《经筵讲义》,《龟山集》卷五)在杨时看来,要明善就必须做到“德惟一”,而不是“德二三”,也就是要做到“诚”。而要做到诚,实现“德惟一”,则必须先“致知”,致知的着手处就是学。

杨时基于其明善说,援引《孟子》“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尽心章句》上)之说,以“反身而诚”为格物明善的根本方法。他说:“为是道者,必先乎明善,然后知所以为道也。明善在致知,致知在格物。号物之数至于万,则物将有不可胜穷者。反身而诚,则举天下之物在我矣。”(《答李杭》,《龟山集》卷十八)在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杨时认为,要“明善”就必须致知,致知在格物。“盖致知乃能明善,不致其知而能明善未之有也。”(《答吕秀才》,同上,卷二十一)而“号物之数至于万”,如何穷尽?要格尽天下万物,就必须“反身而诚”。而之所以可以用“反身而诚”的方法来格物,其原因就在于龟山认为“天下只是一理”(《余杭所闻》,同上,卷十三),知己身之理便得天下之理。可见,杨时是把格物主要规定为“明善”的途径,即强调格物作为道德修养和实践的意义,从而主张把“反身而诚”作为格物的主要方式。在这里应该指出的是,杨时讲“格物”的“物”并不仅认为只是“身”,只是说身属于物。他虽然主张以诚意为主,但也指出:“若谓意诚便足以平天下,则先王之典章文物皆虚度器也。”(朱熹《中庸辑略》卷下)又说:“承问格物,……六经之微言,天下之赜存焉。古人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岂徒识其名哉?深探而力求之,皆格物之道也,夫学者必以孔孟为师,学而不求诸孔孟之言则末矣。”(《答吕居仁书》,《龟山集》卷二十二)这表明在他对格物的理解中,也主张对典章文物等知识的学习,即对物的研究。

对于杨时讲格物在于“反身而诚”,朱熹给予充分的肯定。他指出“龟山说‘反身而诚’,却是大段好。须是反身,乃见得道理分明。如孝如弟,须见得孝弟,我元有在这里。若能反身,争多少事。”(《朱子语类》卷十八)杨时讲“反身而诚”是作为“格物”过程中,为了格尽天下万物而提出来的,但他并没有进一步讨论“格物”与“反身而诚”的先后次序关系。后来,朱熹为了强调《大学》从格物致知到诚意正心的次序,明确提出先要“即事即物而各求其理”,然后才能“反身而诚”。他说:“‘反身而诚’,乃为物格知至以后之事,言其穷理之至,无所不尽,故凡天下之理,反求诸身,皆有以见,其如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之毕具于此,而无毫发之不实耳。固非以是方为格物之事,亦不谓但务反求诸身,而天下之理,自然无不诚也。”(《大学或问》下)所以,朱熹说:“《中庸》之言明善,即物格知至之事。其言诚身,即意诚心正之功。”(同上)综观杨时所论可以看出,杨时既注重向外求索,又强调“反身而诚”,并且认为,只有在向外求索中,又“反身而诚”,才能“举天下之物在我矣”。这应当是杨时所谓“反身而诚”的本意所在。

4、重视“合内外之道”《中庸》言:“诚者非自诚己而已,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第二十五章)《中庸》以“成己”为仁,以“成物”为知。就“成己”之仁而言,是“性之德也”;就“成物”之知而言,是“合内外之道也”。二程极重视中庸“合内外之道”的思想。程颢说“诚者合内外之道,不诚无物。”(《河南程氏遗书》卷一)又说:“亦须实有诸己,便可言诚,诚便合内外之道。”(同上,卷二上)程颐则认为“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晓此,合内外之道也。语其大,至大地之高厚;语其小;至一物之所以然,学者皆当理会。”(同上,卷十八)在其师的基础之上,杨时进一步说:“某以为诚者,合内外之道,成己乃所以成物也。”(《与刘器之》,《龟山集》卷十九)杨时认为,“诚”为合内外之道的路经,在成己的同时,是为成物。

杨时以《大学》“诚意正心”之说来阐释“合内外之道”。他说;“《大学》一篇,圣学之门户,其取道至径,故二程多令初学者读之。盖《大学》自正心诚意至国家天下,只一理。此《中庸》所谓‘合内外之道也’。若内外之道不合,则所守与所行自判而为二矣。”(《余杭所闻》,同上,卷十一)杨时认为,在内外之道的层面上,诚意正心与治国平天下是一致的。对于二者的内在关系,杨时也做了进一步的阐释。他说:“盖自诚意正心,推之至于可以平天下,此内外之道所以合也。故观其意诚心正则知天下由是而平,观天下则知非意诚心正不能也。”(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三十三)又说:“自修身推而至于平天下,莫不有道焉,而皆以诚意为主。苟无诚意,虽有其道,不能行也。故《中庸》论天下国家有九经,而卒曰‘所以行之者一’。一者何?诚而已。”(《答学者》,《龟山集》卷二十一)杨时认为,“合内外之道”,其“内”当在诚意正心;其“外”则可推至“天平下”。故其言:“知合乎内外之道,则禹稷颜子之所同可见。盖自诚意正心推之,至于可以平天下,此内外之道所以合也。”(朱熹《中庸辑略》卷下)在杨时看来,像禹稷这样成就大事功的圣人与身居陋巷的颜回,在诚意正心、帅身以正、貌言笃恭等方面是完全一致的,没有什么不同。

杨时又认为,仅凭诚意还不足以平天下,诚正修治之道,其原又在于《大学》所说的“格物致知”。他说:“盖天下国家之大,未有不诚而能动者也。然而非格物致知,乌足以知其道哉!《大学》所谓诚意、正心、修身,治天下国家之道,其原乃在乎物格,推之而已。若谓意诚便足以平天下,则先王之典章文物皆虚器也。”(《答学者》,《龟山集》卷二十一)由此,杨时又结合《大学》的格物致知说,对“合内外之道”进行阐释。他说:“学始于致知,终于知至而止焉。致知在格物,物固不可胜穷也,反身而诚,则举天下之物在我矣。《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凡形色之具于吾身,无非物也,而各有则焉。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口鼻之于臭味,接于外而不得遁焉者,其必有以也。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则物与吾一也,无有能乱吾之知思,而意其有不诚乎?由是而通天下之志,类万物之情,赞天地之化,其则不远矣,则其知可不谓之至乎?……古之圣人,自诚意正心至于平天下,其理一而已,所以合内外之道也。”(《题萧欲仁大学篇后》,同上,卷二十六)在杨时看来,学的过程也是一个致知的过程,致知的方法就是格物。大凡天下之物,只要与人的耳目口鼻等能发生联系,便都属于格物的对象。只要体会到“有物有则”,万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理”贯穿其中,便可以通过“反身而诚”的方式把握天下之物,从而物我为一,进而通达天下之志,规约万物之情状,参赞天地之化育。这就是知之至。自古圣人之所以能由诚意正心而至于平天下,就在于圣人把握了贯穿其中的“理一”这样一个根本原则,故而能“合内外之道”。

可见,杨时是以“诚意正心”和“格物致知”作为“合内外之道”的根本方法。所以其言,“《大学》自正心诚意至治国家天下,只一理。此《中庸》所谓合内外之道也。”(朱熹《中庸辑略》卷下)综上所述,杨时中庸思想的形成是两宋之际那一特定时代的产物。其中庸思想的理路受到北宋理学家,特别是二程的影响。他著《中庸义》,反映出其对《中庸》思想的思维取向,如重视对“诚”的阐发、注重静中体验未发、强调反身而诚、重视合内外之道等。这些都显示出杨时中庸思想的特征。杨时对《中庸》思想的阐释,为后来朱熹《中庸章句集注》的成书,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料,以及有益的理论思维成果。应该说,杨时的理学思想是跨越近百年的程朱理学形成必不可少的学脉渊源,同时也为朱熹闽学思想体系的建构开启思路奠定了基础。

(作者系中国宋明理学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