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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侗,字愿中,学者称为延平先生,南剑州剑浦县崇仁里樟仁乡(今福建南平市延平区炉下镇下岚村樟岚自然村,下文同注则略)人,生于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孝宗隆兴元年(1163)卒,是程颐的三传弟子、朱松的同门学友,也是朱松的儿子朱熹青年时期的理学入门老师。李侗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均“以儒学起家”。故李侗自幼受家学熏陶,曾“习举子业”,他“不忍坠箕裘之业,孜孜矻矻为利禄之学”。

徽宗政和二年(1112),李侗二十岁,“既冠游乡校,有声称”。徽宗政和六年(1116),李侗二十四岁时,受学于杨龟山的弟子罗仲素之门,求河洛之学。他说:“今生二十有四岁,茫乎未有所止,灼理未明而是非元以辨,宅心不广而喜怒易以摇,操履不完而悔吝多,精神不充而智巧袭,拣焉而不净,守焉而不敷,朝夕恐惧,不啻如饥寒切身者,求充饥御寒之具也。不然,安敢以不肖之身为先生之累哉。”“授《春秋》、《中庸》、《语》、《孟》之说,从容潜玩,有会于心,尽得其所传之奥。”罗仲素曰:“愿中向道甚锐,趋向大抵近正。”亟称许焉。

徽宗政和七年(1117),李侗二十五岁,“退而屏居山田,结茅水竹之间,谢绝世故四十余年”。他“志于绝学”。其接后学,答问不倦,随人浅深之各不同。李侗的学友沙县邓迪曾说:“愿中如冰壶秋月,莹彻无瑕。非吾曹所及。”朱松“深以为知言,亟称道之”。高宗绍兴二十三年(1153),李侗六十一岁。

时朱熹二十四岁,在赴泉州府同安县主簿任上,途中拜见延平先生。朱熹以父辈事之,所论多所不合。临别时李侗吩咐受佛道思想影响颇深的朱熹要专心去读“圣贤”的书,遵“圣贤”的语言。

绍兴二十七年(1157),李侗六十五岁,子信甫及友直同登王十朋榜进士,有答朱熹言涵养之事。

绍兴二十八年(1158),朱熹同安官后,徒步数百里求教李侗于延平。有与朱熹《春秋》、《论语》答问七条,又十一条。又答朱熹关于夜气之说。李侗得朱熹这样的学生,喜悦之心,溢于言表。他后来说:“所幸比年来得吾元晦。相与讲学于颓堕中,复此激发,恐庶几于晚境也,何慰如之。”绍兴二十九年(1159),李侗六十七岁,与朱熹书信两封。

绍兴三十年(1160),李侗六十八岁,朱熹三十一岁,又见李侗于延平。数度从学,均居李侗舍旁西林院惟可师之舍,朝夕往返受教,“阅数月而后去”。李侗五月有与朱熹书三则,七月有与朱熹书八则。《朱子行状》记载李侗对朱熹的称赞说:“颖悟绝人,力行可畏,其论难体认至切。从游累年,精思实体,而学之所造益深矣。”绍兴三十一年(1161),李侗六十九岁。有正月、二月、五月、七月、八月、十月与朱熹答问十二条,书三则。朱熹谓自从侗学,辞去复来,则所闻益超绝。他称赞李侗:“姿禀劲特,气节豪迈,而充养完粹,无复圭角。精绝之气,达于面目,色温言厉,精定气和。语默动静,端详闲泰,自然之中若有成法。平时恂恂,于事若无甚可否,及其酬酢事变,断以义理,则有断然不可犯者。”

绍兴三十二年(1162),李侗七十岁。春,朱熹迎谒李侗于建安,遂与俱归延平。有四、六、七、八、十月与朱熹书十一则。有答朱熹上封事书。

孝宗隆兴元年(1163),李侗七十一岁,以二子更请迎养自建安如沿山。有五月、六月、七月与朱熹书。十月游武夷,归赴唐守汪应辰之聘,如福州,卒王府治。其孙获丧以归,葬于郡崇仁里瓦口乡。朱熹为《行状》并会葬,汪应辰为《墓志铭》。朱熹十四岁丧父,此后从学于崇安五夫二里刘一胡三先生之门,泛观博览,出入佛老。及二十四岁时拜访李侗,并于同安官后从学于李侗,“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未达而先生没”。他悲伤地说:“余窃自悼其不敏,若穷人之无归。……然以先生之所言者推之,知其所未言者,或不远矣。”自述师承关系乃此。朱熹有《挽延平先生》诗三首,兹录二首如下:

闻道无余事,穷居不计年。箪瓢浑漫与,风月自悠然。

洒落濂溪句,从容洛社篇。平生行乐地,今日但新阡。

歧路方南北,师门数仞高。一言资善诱,十载笑徒劳。

斩板今来此,怀经痛所遭。有疑无与析,挥泪首频搔。

宋理宗淳祐六年(1246)从杨栋请,赐谥文靖。元至正年间(1341—1368)赠太师越国公。明神宗万历间(1573—1620)从熊向文请,从祀孔子庙。清圣祖康熙四十五年(1706)允沈涵疏,赠曰“静中气象”。

李侗从罗仲素处得二程所继承的“不传之学”之后,“志于绝学”。他“箪瓢屡空,怡然自适”,自谓“某村居兀坐,一无所为,亦以窘迫遇事窒塞处多,每以古人贫极难堪处自体,即啜菽饮水,亦自有余矣”。又说:“亦欲于冷落境界上打叠,庶几渐近道理。”朱熹称其“所居狭隘,屋宇卑小。……然其齐整潇洒,安物皆有常处,其行不异于人”。

李侗为人“少年豪勇,夜醉驰马数里而归。后来养成徐缓,虽行一二里,常委蛇缓步,如从容室中也”。从一个豪放不羁的少年变成一个规行矩步的道学家,“终日无疾言遽色”。他虽然经济不宽裕,但“亲戚或贫不能婚嫁,为之经理,节衣食以赈助之。与乡人处,饮食言笑,终日油油如也”。他在《和静庵山居自咏》一诗写道:

胜如城市宅,花木拥檐前。一雨晓时过,群峰翠色鲜。

采荆烹白石,接竹引清泉。车马无常到,逍遥乐葛天。

一个身居草野的道学先生的面貌,跃然纸上。

李侗一生没有当过官,但“伤时忧国,论事感激动人”。朱熹在孝宗即位上封事,事前先征询李侗的意见,李侗认为落到偏安的局面,其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主和”。他说:“今日所以不振,立志不定,事功不成者,正坐此以和议为名尔……要之断然不可和。自整顿纪纲,断以大义,以示天下向背,立为国是尔。……吾侪虽在山野,忧世之心仍无所伸,亦可早发去为佳。”我们从其反对和议的主张看来,他是个能清醒地正视时弊的“忧世”之士。这对朱熹青年时期激烈主战的政治思想是有一定影响的。

“李(侗)先生不著书,不作文,颓然若一田夫野老。”“侗之学,超然独得于心性隐微之间,而非言语文字之末,宜人之所不及知者,惟朱熹得而真知之。”周木之言,虽嫌夸大其词,其述师承关系,也有一定道理。

李侗思想,从朱熹整理而成的《延平李先生师弟子答问》(简称《延平答问》)一卷,赵师夏辑的《延平李先生答问后录》一卷、以及朱门弟子记录朱熹言论的《朱子语类》(后人把有关部分编入《李延平集》、《延平总集》中,并都附有年谱)等记述中加以探讨,可以略见其脉络。

一、“理一分殊”的本体论思想

在本体论问题上,二程、杨时把“理”作为哲学的最高范畴,它是自然界和社会的最高原则。李侗继承二程、杨时的思想,在讨论“太极动而生阳”这个问题上,李侗用二程“自家体贴出来”的“天理”这个最高范畴,用来诠释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勾画出太极(至理之源)——二气交感(理在其中)——化生万物(此理一贯)这样一个图式。他说:

“太极动而生阳”,至理之源。只是动静阖辟,至于终万物始万物,亦只是此理一贯也,到得二气交感,化生万物时,又就人物上推,亦只是此理。……在天地只是理也。……人与天理一也。就此理皆收摄来,“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皆其度内尔。

李侗认为,太极是最高的理,充塞天地,只此一理,这个理是一贯的;由于太极这个“理”的动静阖辟,产生二气,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化生之后,就天、地、人和物上去推寻,也只有这个理,再也找不到除理之外的任何东西了。天人合一在这里表达为“理”与人是合一的,“人之一体,便是天理无所不备具”。很显然,这是李侗毫不含糊地从二程、杨时那里继承下来的客观唯心主义思想理学家把“理”拔高到凌驾一切现实之上,最后还是得把它再拉回到地面人世间,来为活生生的现实服务不仅如此,李侗还在自然现象中作任意的比附,他在《梅林春信》中是这样写的:

积雪千林冻欲摧,倚栏日日望春回。

天公为我传消息,故遣梅花特地开。

程颐有“公则一,私则万殊”之说,“天公”者,天理“至于终万物始万物,亦只是此理一贯”。“天地中所生物,则一,虽禽兽草木生,理亦无顷刻停息间断者”。梅花绽两样是理所主宰,在李侗看来,这是很显然的。

理生气而化生万物,万物自天地至于人物,都是理的体现,在物上,它们之间及与理的关系。李侗继承师说。用“理殊”予以表达。李侗的“理一分殊”说及其对朱熹的灌输,值得注意。

他说:

吾儒之学,所以异于异端者,理一分殊也。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此其要也。

要见一视同仁气象不难,须是理会分殊,虽毫发不可失。方是儒者气象。

李侗把“理一分殊”作为划分儒学和“异端”的标准,而不仅要理会理一,更重要的在于理会分殊,作为儒学的要害处、关键处,这是李侗思想的一个中心问题。

李侗对“理一分殊”是怎样理会、阐述以及对朱熹灌输的?

朱熹从学于李侗,闻“理一分殊”之说。李侗之详说,后人虽有不可得而闻之议,但从朱熹的记录和发挥,还是可以看出些眉目的。朱熹曾谓“仁”之一字,乃人之所以为人而异于禽兽者,李侗不以为然。几经讨论,因此朱熹“以先生之言思之而得其说”。朱熹说:

窃谓天地生物,本乎一源,人与禽兽草木之生,莫不具此理,其一体之中,即无丝毫欠剩,其一气之运,亦无顷刻停息,所谓仁也。

李侗在这段话下的批语是:

有有血气者,有无血气者,更体究此处。

朱熹说:

但气有清浊,故禀有偏正。惟人得其正,故知其本,具此理而存之。而见其为仁。物得其偏,虽具此理而不自知,而无以见其为仁。然则仁之为仁,人与物不得不同;知人之为人而存之,人与物不得不异。故伊川夫子既言理一分殊,而龟山又有知其理一,知其分殊之说,而先生以为在知字上用着力,恐亦是此也。

李侗在这段话下的批语是:

以上大概得之,他日更用熟讲体认。

朱熹说:

又详伊川之语推测之,窃谓“理一而分殊”此一句,言理之本然如此,全在性分之内,本体未发时看。

李侗在这段话下的批语是:

须从本体已发未发时看,合内外为可。

李侗看来,天地万物,有血气者,无血气者,本乎一源。假如仅提人与禽兽草木这些具体的东西,概括性是不够的,因此,他的思想,强调应在有血气和无血气上体究,才不会疏漏,可见他思想的细密和彻底性。在表达“理一”的问题上,封建伦理道德观念是天理的体现,李侗的思想是很清楚的,但他不同意仅从人身上看仁,也不同意仅从天理未发或仅从天理流行看仁,而认为应该从所有一切有血气的和无血气的人和物,从天理未发已发,合内外看仁才可以。他在《藏春峡》一诗中写道:

爱竹心虚初长笋,观梅香散渐含仁。

这就是说,仁为受天地之中而生,为人物所固有,它既表现于未发,也表现于已发,仁为人所固有,且为人的行动准则。可见他强调知其理一,要在知上用着力,是知其一切有血气和无血气者,都根源于“理”,物质性的东西都根源于非物质性的“理”。天地万物同属此理,仁是理的体现,不仅是人,而且为人类社会、自然界所固有。归根结底,在李侗看来,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以上,是李侗的“理一”说,至于“分殊”说,有大议论,并夹李侗的批注。兹引部分:

舍而言之,则莫非此理,然其中无一物不该,便有许多差别,虽散殊错糅,不可名状,而纤微之间,同异毕显,所谓理一而分殊也。知其理一,所以为仁,知其分殊,所以为义,此二句乃是于发用处该摄本体而言,因此端绪而下工夫,以推寻之处也。……大抵仁字,正是天地流动之机,以其包容和粹,涵育融漾,不可名貌,故物谓之仁:其中自然又于理密察,各有定体处,便是义。只此二字,包括人道已尽义固不能出于仁之外,仁亦不离乎义之内也,然则理一而分殊者,乃本然之义。

李侗在这段话下的批语是:

推测此一段甚密。为得之加以涵养,何患不见道也,某心甚慰。

李侗认为,万物虽具一理,但所接受的气有“秀”、“偏”之别,故禀有偏正,人与物不得不异。他说:“盖天地中所生物本源则一。虽禽兽草木生,理亦无顷刻停息间断者。但人得其秀而最灵,五常中和之气所聚,禽兽得其偏而已,此其所以异也。”朱熹对理一而分殊的推演,李侗誉之谓“甚密”,并表示内心无限安慰。李侗不止一处强调分殊说的重要性,认为必须理会分殊,“虽毫发不可失”,才是儒者的气象,可见他对分殊应该有更多的言谈,但是所存文字资料有限。我们看到的“推测”,为他今后进一步发挥打下了不可动摇的基础。此外,还有一点可见的,即李侗认为气质是可变的,他说:“某窃以谓圣人之道中庸,立言常以中人为说,必十年乃可一进者。若使因而知学,积十年之久,日孳孳而不倦者,是亦可以变化气质而必一进也。若以卤莽灭裂之学而不用心焉,虽十年亦只是如此,则是自暴自弃之人尔。”因此,他认为必须加以涵养,方能见道。这是李侗的“分殊”说。

“理一分殊”说进一步体现了李侗的客观唯心主义思想。朱熹侃侃而谈,正是在李侗的诱发和引导下进行的,李侗对朱熹的大段议论时有纠正,总的来说,极为赞赏,这对朱熹理学思想的形成和逐渐成熟,确是很关键的。

李侗在同门学友之间,虽有“如冰壶秋月,莹彻无瑕”的美誉,但他不善言辞,所谓“语言既拙,又无文采”,看来不仅是谦词。他且“极不要人传写文字”,晚年对朱熹倾心教诲,这对朱熹来说,是富有启发性的。朱熹《挽李延平先生》诗之一云:

河洛传心后,毫厘复易差。淫辞方眩俗,夫子独名家。

本本初无二,存存自不邪。谁知经济业,零落旧烟霞。

李侗学前泛观博览、出入佛老的朱熹,此时已把理学之外的学问称为“淫辞”,所谓“本初无二”,所谓“存自不邪”,不是都为朱熹所继承了吗?通过李侗的传授,“理一分殊”说在朱熹的思想上已经接受并且根深蒂固。

二、“理与心一“的认识论“

理一分殊”的本体论中,李侗强调应遵循杨时点明的在“知”字上用着力,李侗所要的“知”之内容如何?怎样达到知?这是李侗理学思想中的认识论问题。在这方面,李侗提出“理与心一”的命题,主张“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和“就事兼体用下工夫见浑然气象”。他在给朱熹的信中说:

持敬之心,理与心为一,庶几洒落耳,某自闻师友之训,赖天之灵,时常只在心目间,虽资质不美,世累妨夺处多,此心未尝敢忘也。

近日涵养必见应事脱然处否?须就事兼体用下工夫,久久纯熟,渐可见浑然气象矣,勉之勉之。

程氏以默识心通为致知最高工夫,因为在心之理与在物之理贯通为一,故能默识其事而心通此理。李侗亦主此说。然“理与心一”非一般人所能企及,必须经过涵养工夫,这就是程颐说的“大而化,则已与理一,一则无已”。李侗认为“持敬”以达到“理与心一”,这是他遵循的“师友之训”。李侗“理与心一”说渊源所自,实于程氏。

李侗所谈的“心”是什么?他说:“心‘通有无贯幽明,无所不包括,与人指示于发用处求之也’。”这与“人之一体,便是天理无所不备具”是一个意思,它不是“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为天官”的心,与“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的心也不同。很显然,他说的,是“理”“主于身为心”的心,即“理”体现在人身体方面,就叫作心,人的知识才华是天理的显现,而且人具有一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本能。所以,心与理完全一致,这是“理一”说必然得出的结论,它是“理与心一”说的核心,是李侗认识论的出发点,这是在知识来源这个问题上,李侗的基本观点。

要达到“理与心一”,李侗自己“此(持敬之)心未尝敢忘”,因而教后学应当“常存此心”:

为学之初,且当常存此心,勿为他事所胜。凡遇一事即当且就此事反复推寻,以究其理,待此一事融释脱落然后循序少进,而别穷一事。如此积累之多,胸中自当有洒然处。常存此心,勿为他事所胜,即欲虑非僻之念,自不作矣。

“常存此心”,就是要排除不符合天理,即排除一切不符合封建伦理道德方面的干扰,就是朱熹“再论李先生之学常在目前”所说的:“只是君子戒谨所不睹,恐惧所不闻,便自然常存。颜子非礼勿视、听、言、动,正是如此。”天理常存于人身,“心”当然与天理符合为一,“勿为他事所胜”者,与“持敬”、“常存此心”同义反复。

如上,我们已初步看到李侗认识论的脉络:人的思想、知识就是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人的知识,就是认识这些先天固有的东西,要常存它,就必须“持敬”和“勿为他事所胜”,这是一种先验的认识论。

上述“为学之初”这段文字,甚得朱熹的注意,他注道:“详味此言,虽规模之大,条理之密,若不逮于程子。然其工夫之渐次,意味之深切,则有非他说所能及者。惟尝实用力于此者,为能存以识之,未易以口舌争也。”李侗的思想,涉及工夫之渐次的问题。就认识程序上说,他提出需渐次积累,以达到有洒然处,即人心所固有之知,当须一件件、一桩桩反复推寻,使其积累到一定程度,胸中才会融会贯通。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朱熹对此言之“详味”。对他此后认识论的阐发,影响不可谓不深。

李侗关于认识论的思想,远比上述广泛,它主要表现在如何达到知这个问题上。李侗强调“持敬”、“常存此心”、“勿为他事所胜”,应该从“静坐默识”、“存养之功”和“日用工夫”中体现出来。现在逐次分析如下:

第一,朱熹对李侗关于静坐默识的主张,有如下的记述:

中和二字,该道体用,以人言之,则未发已发之谓,日闻李先生论此最详。

李侗以求“中”工夫为重要方法,“中”是什么?它指心之本体。伊川的“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只是言一个中体”。即是“静时自有一般气象”。朱熹的《延平先生李公行状》云:“终日危坐,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为如何,而求所谓中者。”朱熹后来虽认为“终日危坐”是用词过分,但表达了通过静坐工夫来体验精神本体——“中”这个意思是没有改变的。如云:

人固有无所喜怒哀乐之时,然谓之未发则不可径言无也。

李先生意,只是要得学者静中有个主宰存养处。

李先生教人,大抵令于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即处事应物,自然中节,此乃龟山门下相传指诀。

为什么“未发则不可径言无”呢?因为“《中庸》以喜怒哀乐未发已发言之,又就人身上推寻,至于见得大本达道处又浑同,只是此理”。世界上有血气的也罢,无血气者也好,只是此理。此理体现于人,仅能以已发未发来表达它,假如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尚未表现出来,就说他无喜怒哀乐,这岂不否认“大本”的存在,推翻了“理”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这对于客观唯心主义者来说是不可容忍的。

既然如此,要知其理赋之于人,就应持静求得,因为据说持静后,“主宰”在学者静中就有一个“存养处”,持静后,才能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持静后,发必中节,视听言动皆符合规范,这里关键在一个“静”字。周敦颐谓“主静、立人极焉”,他把“主静”作为做人的最高准则。程颐避嫌,他说:“静中有物。”李侗认为,此静“非世之所谓静”,乃“性之静”,“惟求静于未始有动之先,而性之静可见”。这里指的静,有它特定的含义,并非仅从外表显露出来的世之所谓静者,李侗以“静”为“寂然不动”的“天下之大本”。“静”既是“性”、“理”的本质特性,故人要识得“大本”,就必须有静坐涵养工夫才行,因而此后,朱熹更明确地解为,“静中有理”。“主静”是理学家的一个很重要的思想,李侗的界说是很精致的。他还说道:

某向时从罗先生,学问终日,相对静坐,只说文字,未尝及杂语。先生极好静坐,某时未有知,退入室中只静坐而已,罗先生令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未发时作何气象:此意不唯于进学有力,亦是养心之要。

当朱熹颇感自负,高谈阔论时,他想起李侗《与刘平甫书》:“学问之道,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若真有所见,虽一毫私欲之发,亦退听矣,久久用力于此,庶几渐明,讲学始有力耳。”

当朱熹有所疑时,李侗现身说法,说自己“持敬之心”“未尝敢忘”,“于圣贤之言,亦时有会心处,亦间有识其所以然者,但常见反为道理所缚,殊无进步”。

当朱熹在问学碰到难题时,李侗苦口婆心地说:“昔尝得之师友之绪余,以谓问学未有惬适处,只求诸心。若反身而诚,精通和乐之象见,即是自得处,更望勉力以此而已。”

歪曲主观与客观的关系,是唯心主义者共同的特点。认识事物,接事应物,以至读书问学,他们都不敢真正接触实际,而只能用主观来臆度客观用主观来代替客观,用主观来拥抱客观,周、程、杨、罗至李侗,陈陈相因。静坐默识,体认天理,朱熹称之为“此龟山门下相传指诀”,也真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了。我们看到,李侗主静之说,是要人们一点也不要越出“圣贤”之言,是要人们循规蹈矩,遇事默坐澄心,反求诸己,而体会那悬空虚幻的天理,使其心与理一。虽然,我们看不到李侗在认识论问题上大段的言谈,完整的议论,但其唯心主义先验论,是他思想中的组成部分,在他发挥主静的学说中是反映出来的。

李侗举《伊川语录》中关于明道数柱为例说:

大率吾辈立志已定,若看文字,心虚一澄然之时,略绰一见与心会处,便是正理,若更生疑,即恐滞碍。

思索义理到纷乱窒塞处,须是一切扫去,放教胸中空荡荡地了,欲举起一段,便自觉得有下落处。

可是,罗从彦《勉李愿中五首》之一云:“彩笔画空空不染,利刃割水水无痕。人心但得空如水,与物自然无怨恩。”罗从彦的诗里,恐怕沾有较浓的禅学色彩,而李侗所说的“放教胸中空荡荡地”,应该是指,“虚一而静”言之。他说:“虚一而静,心方实则物乘之,物乘之则动心,心方动则气乘之,气乘之则惑,惑斯不一矣,则喜怒哀乐皆不中节矣。”李侗认为,对真理的认识应该“放教胸中空荡荡地”,使之“虚一而静”,不是求之于客观实际,而是求助于“心虚一澄然”就能获得,这就是他的静中“只求诸心”,“反身而诚”,“持静”而使“理与心一”的学问。

第二,李侗的“存养之功”说表现在对孟子“夜气说”的解释上:

孟子有夜气说,更熟味之,当见涵养用力处也。于涵养处著力,正是学者之要,若不如此存养,终不为己物也。

必须是兼旦昼存养之功……则夜气清。

夜气存则平旦之气未与物接之时,湛然虚明,气象自可见此(笔者注:指礼义之心)。

这就是说,夜气清,平日之气不受外物侵蚀时,是一种湛然虚明的状态,心与气合,便是“塞乎天地气象”。这种平旦之气,李侗也称为“浩然之气”:

养气大概要得心与气合,不然心是心,气是气,不见所谓集义处,终不能合一也。……一差则所失多矣,岂所谓浩然之气邪。所以心气合一之象,更用体察,令分晓路陌方是。

养气能使心与气合,要使心与气合必须养气。那么,养气这种“存养之功”该如何着手?据李侗说:“上蔡多谓田地上面下工夫,此知言之说,乃田地也。”李侗虽只提到浩然之气,但从此可见,他认为只有养浩然之气才能使心气合一,因此,养气当然也只能在“田地”上即“心”上,亦即体认天理上下工夫,才能看到心与气“浑然一体流浃也”。不然,“若更分那个是心,那个是气,即劳攘耳”。可见,养气者,即养心也,也就是让“大本”在静中有个存养处,不管静坐默识也罢,存养之功也罢,二者终归于一。

“存养之功”说,从正反两方面反复强调它的重要性。一方而从正面强调它是“学者之要”,只有在存养处着力,旦昼之间存养不懈,达到成熟完满的程度,先天存养于人身的道理是明了不差的。另一方面,他从反面强调忽视“存养之功”的严重性。他说:“今之学者,虽能存养,知有此理,然旦昼之间,有一懈焉,遇事应接,举处不觉,打发机械,即离间之差矣。”在李侗看来,假如不好好存养,旦昼之间一旦有懈,遇事应接打发机械,先天存于人身的道理,终不为己物矣。归根到底,只有“存养熟,道理明”,使“习气渐尔销铄”,道理才能“油然而生”“存养之功”说与“静坐默识”说同属一个调子,但它在吸收佛学坐禅的形式上,多漆上一层儒学的色彩。

综上所述,在李侗看来,因为“理与心为一”。“大本”在人身上有个存养处,心本来就是贯幽明通有无的,所以必须常存此心;要常存此心,就必须养心,持敬地静坐默识以求其中,旦昼存养使其道理明。认识事物,明白道理无需外求,反身自诚就能获得。因此可以断定,李侗的认识论是唯心主义的先验论。

三、“日用工夫”的涵养论

“日用工夫”说是李侗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与“静坐默识”说、“存养之功”说是联结在一起的,是他的认识论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与他的道德论也是密切相关的。

朱熹说:“某旧见李先生,说得无限道理,也曾去学禅。李先生云:‘汝恁地悬空与理会得许多,而面前事却又理会不得。道亦无玄妙,只在日用著实做工夫处理会,使自见得。’后来方晓得他说,故今日不至无理会耳。”显然,李侗反对悬空浮夸地滔滔泛论,而认为“道理”都是实实在在,本然如此的,应该在日用着实做工夫处理会,“使自见得”;虽然,他所说的“道理”是有所指的,而“使自见得”也有自己的深意,待后专议,但这种看法。不失为一种有见识的看法。

那么,是不是就此可以推论,李侗重视实践,主张力学呢?说李侗主张力学倒是事实,待后还要论及,但以此说他重视实践,这还要看对实践的含义作何理解。旧时代把实践笼统地理解为身体力行,有它自己的含义,假如以改造客观世界的物质性的活动言之,说李侗重视实践,也就不恰当了。李侗说:

此人别无他事,一味潜心于此,初讲学时,颇为道理所缚,今渐能融释于日用处,一意下工夫,若于此渐熟,则体用合矣此道理全在日用处熟,若静处有而动处无,即非矣。

“道理”虽是赋予人而记载在“圣贤”书里,但“全在日用中熟”,假如说在静处有,只在未发之际存养处寻觅,而忽略在已发时去体究,在流行时去印证,这是李侗所不能同意的。

一味空泛议论,虽言辞滔滔,但华而不实,没有根底,这叫为道理所缚。而能融释于日用处,即“理”所规定的内容,能见诸于日用,这叫体用合。李侗主张“理与心为一”,学者应把它融释于日用处,以达到体用合一,体用一元。无疑,这种“日用功夫”说是不可忽视的,它使我们看到,静坐默识只是李侗主张的一方面,并非全部所在。他认为:“寻常于静处体认下工夫,即于闹处使不着,盖不曾如此用力也。”假如没有确实于日用下工夫,会得到“习忘以养生”这个“于道则有害”的错误结论。

李侗的静坐默识虽受佛家坐禅的影响,但本质上是有所区别的。李侗认为,禅学“却只要绝念不采,以是为息灭,殊非吾儒事上各有条理也”。坐禅叫人进入一切皆空的境地,而静坐默识却叫人去思量“道理”,“圣人心如鉴,所以异于释氏也”。儒佛是不同的,静坐默识,体认天理,但不能忽视贯彻到日用处,它使我们看到李侗有重视在日用中体究“道理”的一面,“延平先生尝言,道理须是日用中理会,夜里却去静处坐地思量,方始有得,某依此说去做,真个是不同”。这一方面,对朱熹也有着较深的影响,无怪乎赵师夏说,朱熹“有所依据,而笃守循序、而渐进,无凭虚蹈空之失者,实延平一言之绪也”。

虽然如此,但是应该看到,从整体上看,“日用工夫”说是李侗的涵养论,即先验论的一个组成部分,才不至于把它强调到不切实际的程度他说:

近日涵养必见应事脱然处否?须就事兼体用下工夫,久久纯熟,渐可见浑然气象矣,勉之勉之。

须要就事兼体用下工夫,涵养就能达到应事脱然处,使其可见“浑然气象”:也就是说,在日用下工夫,久久胸中自有“见得处”。不要忘掉“理与心为一”的前提,李侗的思想就一目了然。假如思索窒碍,及于日用动静有拂戾处,就应该从这里的“本源”处去致意。翻来覆去,李侗时刻不忘于“心目之间”,这完全是内省工夫的表达。在李侗的学问中,内省工夫既从静坐存养处予以默识,也从日用工夫方面予以体现,因此,他接过张载的“神化”二字,做自己的文章:

昔闻之罗先生云:横渠教人,令且留意“神化”二字。所存者神,便能所过者化,私吝尽无即浑是道理,即所过自然化矣。更望以此二字于静默时及日用处下工夫看如何?

这段话,是李侗在教育朱熹“罪己责躬不可无,亦不可常留心中为悔”后发挥的,李侗教育他要在日用中是否存得恭顺敬畏之心的“本源”处去“推究涵养之”,“令渐明,以渐化固滞私意”。“日用工夫”说,是李侗要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体认封建道德并加以实行之,这不是很清楚吗?就认识论上说,天理赋于人身,指挥人们行动,而人在道德践履中,又须不断排除一切与“天理”不相符合的东西,从而进一步认识,印证“天理”的正确性。李侗教人于日用下工夫,并非要人们在日用处发现新问题,总结新经验,从而指导行动去改造客观世界,而是要人们在日用中同样保持“性之静”,因为“大本”在人身有个存养处,人就“本源”处推究涵养,化私吝,解窒碍,排拂戾。使其“所存者神,所过者化”而循其“理”。“日用工夫”说跳不出唯心主义的窠臼,它把人们的行动限制在理学家所精心制造出来的先验的牢笼里。

既然“理一而分殊”,杨时点出要“知其理一……知其分殊”,李侗强调“全在知字上用着力”,“理一分殊”说是李侗认识论的理论基础,“理与心一”说是李侗先验主义的认识论。

李侗认识论中的知其“理与心一”是通过静坐默识,养存之功和日用工夫来达到熟涵养,明其理的。李侗说:“大率有疑处,须静坐体究人伦,必明天理,心究于日用处着力,可见端绪。”李侗“理与心一”的认识论涉及面广泛,而他的错误思想和某些合理成分,对朱熹都有直接影响。可以说,朱熹的“格物致知”论和程颐的学说一脉相承,正是在他的指引师李侗的苦心引导下,才真正找到程门学说的指路标的。

四、尊圣排异的道统论

李侗是程颐和杨时理学的忠实继承者,他崇信儒家道统论,称“洙泗之间……议论问答,具在方册。……孟氏之后,道失其传……天下真儒不复见”。而程颐传“不传之道于千五百年之后”,“自己如饥寒切身者,一心不忘求为真儒”。所以朱熹说:“其语治道,必以明天理,正人心,崇节义,厉廉耻为先。”

李侗捍卫程氏理学,以尊“圣贤语言”,非“佛学”、“异论”为己任。李侗二十四岁时,上书拜谒罗从彦,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圣学未有见处,在佛子中有绝嗜欲、捐想念,即无住以生心者,特相与游,亦足以澄汰滓秽,洗涤厘坌,忘情乾慧,得所休歇,言踪义路,有依倚处,日用之中不无益也。

因此,罗从彦在《勉李愿中五首》中,第一首就是:“圣道由来自坦夷,休迷佛学惑他歧。死灰槁木浑无用,缘置心官不肯思”自拜罗从彦为师后,李侗对儒佛之间的界线变得非常敏感。

无独有偶,朱熹二十四岁前,“无所不学”,“于释氏之说盖尝师其人,尊其道,求之亦切矣”,并根据一个和尚的意思“去胡说”,遂得举。在李侗启发下,“且将圣人书来读……日复一日,觉得圣贤言语渐渐有味,却回头看释氏之说,渐渐破绽罅漏百出”。李侗也说:“渠初从谦开善处下工夫来,故皆就里面体认。今既论难,见儒者路脉,极能指其差误处。”

应该指出,朱熹从出入佛老到以程氏之学为归,并不是与佛老割断关系。他对佛学“非敢遽拙绝之”,而是接受“先生君子之教,校夫先后缓急之序,于是暂置其说,而从事于吾学,从而俟卒究吾说而后追求之,未为甚晚耳”。只是说,他从对佛学师其人尊其道,学问皆就里面体认,到看圣贤言语,见儒者路脉,渐渐看到佛学破绽罅漏百出,极能指其差误处,从而认清“吾学”和分清“缓急之序”,这实在是个思想转折,这个转折实为李侗启迪所得。所以李侗欣喜之情自不可言,称之为:“自见罗先生来,未见有如此者。”

李侗说禅学是“却只是绝念不采,以是为息灭,殊非吾儒就事上各有条理也”一语,是在与佛学“无住以心者特相与游”,并经罗从彦教诲后得到的体会,它道破了儒佛本质上的区别。李侗说“向来尝与夏友言语间稍无间”,因此有一次和他讨论问题,但“渠乃以释氏之语来相淘,终有纤奸打讹处,全不是吾儒气味”。可见,他对儒学与佛学的界线是划得很分明的。李侗为了捍卫师说,不仅非议佛学,而且把不同师说的都予以否认。朱熹说:

《正蒙》、《知言》之类,学者更须被他汩没,李先生极不要人传写文字及看此等。旧尝看《正蒙》,李先生甚不许,然李于是短于辩论邪正。盖皆不可无也,无之即是少博学详说工夫也。

朱熹真是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从李侗“少博学详说工夫”、“短于辩论邪正”的缺点吸取教训,对“异论”并不完全采取非礼勿视的态度,不仅不被汩没,而且兼收并蓄,加以修正纳入自己的系绕,据为己用,其办法更高明得多。

李侗是程氏理学的卫道土,他对朱熹的教育,从《延平答问》所涉及的儒学经典的解说以及对宋朝诸学者的评论,其封建主义思想已注进理学新的内容,这是毫无疑义的,当然,这当中也就掺和着他自己的一些见解。比如,李侗说:“《论语》一部,只是说与门弟子求仁之方,知所以用心,庶儿私欲沉,天理见,则知仁矣”;“仁者人也,人之一体,便是天理无所不备具,若合而言之,人与仁之名亡,则浑是道理也。”

又如论性,李侗说:

天下之理无异道也,天下之人无异性也。惟不可见孟子始以善形之。惟能自性而观,则其致可求,苟自善而观,则理一而见二。

动静真伪善恶皆对而言之,是世之所谓动静真伪善恶,非性之所谓动静真伪善恶也。惟求静于未始有动之先,而性之静可见矣;求真于未始有伪之先,而性之真可见矣;求善于未始有恶之先,而性之善可见矣。

孟子论性善。程颐以“性即是理”发展了性善论。李侗进一步把周敦颐的主静学说明确地从性的角度,说性是静、真、善的。静、真、善都是先天具有的,“惟能自性而观,其致可求”。李侗所主张的默坐澄心,存养之功,日用工夫,性之静就贯穿其中了。

五、治学方法论

李侗在治学方面,如主力学求义,反空言广说;提倡活读,贬斥死背;精心提破,勉求进步等等,剔除其糟粕,还是有不少可取之处的,兹简述如下。

第一,主力学求义,反空言广说:朱熹初学时,“亦务为优侗宏阔之言,好同而恶异,喜大而耻于小”。李侗针对这种缺点,给予有的放矢的诱导:

熹窃记顷年王端明说:“沈元周问尹和靖《伊川易传》何处是切要处。”尹云:“体用一元,显微无间,此是最切要处。”后举以问李先生,先生曰:“尹说固好,然须看得六十四卦四百八十四爻都有下落,方始说得此语,若学者未曾仔细理会便与他如此说,岂不误他。”某闻之悚然,始知前日空言无实,全不济事,自此读书益加详细。

先生说一步是一步,如说仁者其言也切,熹当时为之语云:“圣人如天覆万物云云。”先生曰:“不要如此广说,须穷其言也。切前头如何,要得一进步处。”

这种“说一步是一步”的严格要求,书读得有下落,方能领会切要处的看法是很有见地的。李侗主张读书就须踏实地学,讲学应该实实在在地讲,不应浮光掠影,不着边际,虚张声势。这对朱熹的空言无实,无边广说是个警诫。朱熹的学风也由此一变。他说:“李先生令去圣经中求义,某后刻意经学,推见实理,始信前日诸人之误。”

李侗认为圣贤并不是高不可攀的,能在“圣经中求义,日用中着力”,而不是在圣贤文章中断章取义或采摘精彩言词,拿它来作为装饰自己言谈的资本,圣贤能达到的,后学同样也能够达到。他说:“读书者,知其所言,莫非吾事,而吾身以求之,则凡圣贤所至,而吾所未至者,皆可勉而进矣。若直以文字求之,悦其词义,以资诵说,其不为玩物丧志者几希。”

第二,提倡活读,贬斥死背。旧社会里,有些私塾先生教人读书,过了童蒙阶段,仍然子曰诗云,把书背得滚瓜烂熟,实际上脑袋里空空如也。李侗在讲《中庸》时说:“若徒记诵而已,则亦奚以为哉。”李侗主张要活读书,应该根据书的内容去理会,思想不要僵化,做学问也应该这样。他在讲《春秋》时说:“《春秋》一事,各是发明一例,如观山水,徒步而形势不同,不可拘以一法。”熹概括李侗的治学主张说:“讲学切在深潜缜密,然后气味深长,蹊径不差,若概以理一,而不察其分殊,此学者所以流于疑是乱真之说而不自知也。其开端示人,大要类此。”

第三,精心提破,勉求进步。李侗在回答问题时,经常用“提破”的方法,根据提问的病处,给予对症下药地点破。朱熹说:“他所以如此说,只是提破,随人分量看得如何,若地位高低,人微有如此处,只如此提破,便涣然冰释,无复凝滞矣。”

李侗认为做学问如同住宿生活起居一样,虽粗安,但不能随所寓而安之,假如以此为满足,就会受困顿的危险。他说:“在此粗安,弟终不乐于此,若以为随遇而安之,即于此兢赡,便不是此微处。皆学者之大病,大凡只于微处充扩之,方见碍者大尔。”“微处充扩之”等言。虽具理学家酸味,但总体上,从学问无止境,不能有丝毫满足而论,有一点可取,李侗的“道理并无玄妙,全在日用中熟”的观点,也有部分合理之处,前面已有涉及。尤其他对学术讨论的平等态度,也值得记上一笔。《延平答问》中,他对朱熹的答难及诸多论辩,都以平等态度相处,这对一个道学先生来说,是很难得的。李侗的教育思想和方法,对朱熹有直接的影响,此文不作详论。

李侗一生默默无闻,因朱熹问学,死后方有《延平李先生师弟子答问》问世。从所存的文字上看,他的学问,忠实地继承程氏的理学,但所论则有它独到之处,如“理一分殊”说思想之细密彻底,“理与心一”说内容之广泛,治学态度之严谨,其中如论仁之见于已发未发,论知之功夫渐次,论静之见诸于性,论养气在于养心,论日用工夫之不可无,论儒佛之间的差别,论讲学之深潜缜密等等,都有他自己的理解,并非只抱住师说而人云亦云。赵师夏说:“李先生不特以得于传授者,为学其心造之妙,盖有先儒所未言者。”

两宋理学的发展,从周、程到朱熹,经过一些中间环节,李侗上承杨时,下启朱熹,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这是不可忽视的。“豫章之在杨门……一传延平则邃矣,再传为晦翁则大矣:”这个说法是不无道理的。李侗理学思想对朱熹“逃禅归儒”的指引,对“闽学”(或称考亭学派)的创立,应该给予一席应有之地。

(作者系厦门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