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

《延平答问》与朱熹思想嬗变之考察

李侗(1093~1163),字愿中,南剑州剑浦人,在山野结室读书穷经,讲学论道,学者尊称为延平先生。北宋政和六年(1l16),李侗从学于龟山门人罗从彦(1072~1135),累年潜心钻研,实得真传,而朱熹(1130~1200)再传之。全祖望说:“豫章之在杨门,所学虽醇,而所得实浅,当在善人、有恒之间。一传为延平则邃矣,再传为晦翁则大矣,豫章遂为别子。甚矣,弟子之有光于师也!”本文就《延平答问》对朱子思想的影响作一考察。

一、《延平答问》的基本情况

朱熹从宋高宗绍兴二十三年(1153)五月赴任同安县主簿,过南剑州时初见李侗,到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延平先生作古,前后不过十一年,约五次见面,而师弟子相聚的时日甚短,当面授受的时间不多,诸多问题则以书函问目讨教。延平先生回信共有二十四封,文字不多,约一千六百余言,经过朱熹手订而成《延平答问》一书:

(一)书信往来起止时间

朱熹与李侗往来论学之书信不多,《延平答问》所收书信起于绍兴丁丑(二十七年,l157)六月二十六日,止于隆兴癸未(元年,1163)七月二十八日。其中有丁丑年一封,戊寅年三封,己卯年二封,庚辰年二封,辛巳年五封,壬午年七封,癸未年四封。

(二)《延平答问》涉及书籍

朱熹“自见于此道未有所得,乃见延平”。师从李侗的数年间,“不辍留意于经书”,所呈示者有《大学》、《论语》、《孟子》、《中庸》;《易》、《诗》、《春秋》、《左氏春秋》、《胡氏春秋传》、《春秋纂例》、《礼》、《礼记》;二程《语录》、《谢上蔡语录》;濂溪《遗书》、《西铭》;罗从彦《韦斋记》,等等。可见《延平答问》是围绕“四书”与“五经”而展开学术讨论,为其理学框架的建构打基础。

(三)往来书信涉及人物

书信中出现历史人物有周公、孔子、孟子、颜回、子夏、曾参、子路、子贡、荀子;程伊川、程明道、张横渠、谢上蔡、吕与叔、杨龟山、尹和静、罗先生、李先生、朱元晦;胡安定、胡明仲、陈几叟;苏东坡、苏子由、黄鲁直、王介甫。李侗略对诸多学者的见识进行比较,认为二程及程门诸君论学有见地;二苏于“学”无渊源,只是聪明过人,解《语》《孟》,有见解处,但“二苏《语》《孟》说,尽有可商量处”,朱熹也看出“说养气处,皆颠倒了”的问题。

(四)《答问》编辑与版本

朱熹大约在隆兴元年(1163)八月下旬至九月上旬编订《延平答问》一书,当时李侗在世。次年,他给同门师友罗博文信中说:“先生诸书,想熟观之矣。平日讲论甚是,如此奇论,所未及者。别后始作书请之,故其说止此,然其大概可知矣。”朱熹亲自选定《延平答问》,后附李侗先生给刘玶的两封信,合为一卷,最初刻印于建阳麻沙,称《正录》。此后,又有朱子门人所加《后录》本以及明弘治间严州太守周木辑校《续录》一卷,与前《正录》、《后录》同刊并行本。故流传下来有多个版本。

二、《延平答问》的相关内容

(一)日常生活

书信中简单记载李侗日常生活,如说不事经营,经济拮据,房屋破败,而自己收敛身心,终日危坐,“村居如旧,应事接物”,“村居兀坐,一无所为”;其子李友直、李友谅绍兴二十七年(1157)登科后外任,次子任建安县主簿,迎亲奉养,“某在建安,竟不乐彼”;长子任铅山县尉,迎亲奉养,“在此粗安,第终不乐于此”。故李侗多数时间蛰伏在剑浦城南崇仁里樟林村,皓首穷经,很想见朱熹,又担心祝老夫人在家无人照顾不能如愿。当获知朱熹身体不适时,则要“元晦……随宜摄养”,表示了长辈的关怀。

(二)学术渊源

罗从彦师从杨时,于北宋崇宁元年(1102)始见龟山先生于将乐,政和二年(1112)从学于萧山县,政和七年(1117)又到毗陵从学,所得不深,却在道南学派中占有一席之地。李侗在书信中多次提到师事问题,如“某自少时从罗先生学问,彼时全不涉世故,未有所人,闻先生之言,便能用心静处寻求。至今淟汩忧患,磨灭甚矣”;“某曩时从罗先生学问,终日相对静坐,只说文字,未尝及一杂语:……令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未发时作何气象”;“昔闻之罗先生云:‘横渠教人,令且留意神化二字。所存者神,便能所过者化。私吝尽无,即浑是道理,即所过自然化矣’”;“中年以来即为师友捐弃,独学无助,又涉世故,沮困殆甚”;“某自闻师友之训,赖天之灵,时常只在心目间,虽资质不美,世累妨夺处多,此心未尝敢忘也。于圣贤之言,亦时有会心处,亦间有识其所以然者。但觉见反为理道所缚,殊无进步处。今已老矣,日益恐惧”。因此,李侗“立志已定”,年老仍致力于理学研究,只怕不洒脱;“某晚景别无他,唯求道之心甚切。虽间能窥测一二,竟未有洒落处。以此兀坐,殊愦愦不快。昔时朋友,绝无人矣,无可告语,安得不至是耶”;“某尝闻罗先生曰:‘祭如在,及见之者;祭神如神在,不及见之者。’以至诚之意与鬼神交,庶几享之。若诚心不至,于礼有失焉,则神不享焉,虽祭也何为!”要求说理,“若更非是,无惜劲论,吾侪正要如此”;“昔尝得之师友绪余,以谓问学有未惬适处,只求诸心:若反身而诚,清通和乐之象见,即是自得处”;“某幸得早从罗先生游,自少时粗闻端绪,中年一无飲助,为世事淟汩者甚矣。所幸比年赖得吾元晦相与讲学,于颓堕中复此激发,恐庶几于晚境也。何慰之如”。李侗晚年初心不改,得聪明好学的朱熹往来问难,发明道理,使其绪有传。

(三)不擅笔耕

朱熹说李侗先生:“亦常为任希纯教授延入学作职事”;“不著书,不作文,颓然若一田夫野老”;“李先生为人简重,却是不甚会说,只教人看圣贤言语。”李侗不善语言表达,于书信中也有反映,如“素来拙讷”,“语言既拙,又无文采”,很诚恳地告诉朱熹“某不能文,不能下笔也”,对弟子问目往往点到为止,而不作长篇阐述,故有“发脱道理不甚明亮”之说,只令“元晦可意会消详之,看理道通否”,“有所疑,便中无惜详及,庶几彼此得以自警也。”每欲朱熹来剑浦相见面论,“有疑,容他日得见剧论,以尽其说”,但李先生“终是短于辨论邪正”。

(四)讨论内容

李侗从罗从彦学,喜欢看《论语》,也看《春秋》、《左氏春秋》,转而要求朱熹“去圣经中求义”,“甚不许”看《正蒙》、《知言》之类,故书信也是围绕儒家经典中疑难问题而展开,或做出直接回答,或问目笺释,或点拨提醒,或留待面论。

今举其要如下:

1.讨论《孟子》养气、夜气说、求放心等问题。“示谕夜气说甚详……切不可更生枝节寻求,即恐有差。”绍兴三十年(1160)五月,朱熹研读《孟子》,旁及苏辙《孟子解》等书,并将书寄给李侗。李侗认为“二苏《语》《孟》说尽有可商量处,俟他日见面论之”。是年夏秋间,朱熹写成《孟子集注》稿本,十月赴延平面见李侗,仍加讨论。

2.讨论《春秋》微言大义。李侗“初问罗先生学《春秋》,觉说得自好。后看胡文定《春秋》,方知其说有未安处”。李侗指导朱熹读《春秋》,以胡安国《春秋传》解说为准。后来朱熹也发现胡《传》以义理为说,其“义理正当”,有“说得太深”处,“亦有太过处”,但“胡文定公所解,乃是以义理穿凿,故可观”;“某平生不敢说《春秋》。若说时,只是将胡文定说扶持说去”。尊圣人“教后人自将义理去折衷”,并未全部照搬。

3.讨论《论语》仁说、心说、孝道之说;礼之用和为贵;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祭祀、鬼神;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吾道一以贯之,忠恕之说;诸子之比较;颜子“不远复”;“五十知天命”等。绍兴二十八年(1158),朱熹在五夫一边开私塾教书,一边读书,与李侗书信往来论学答问,也就正于其他前辈。他在致父执范如圭的信中写道:“去岁在同安独居几阅岁,看《论语》近十篇,其间疑处极多,笔札不能载以求教。”此间,朱熹先后与李侗、胡宪、范如圭等人讨论“忠恕一贯”之旨,“某向来只惟见二程之说,却与胡籍溪范直阁说,二人皆不以为然”。绍兴二十九年,朱熹“遍求古今诸儒之说,合而编之”,写信给门生许升,说:“熹《论语说》方了第十三篇,小小疑悟时有之,但终未见道体亲切处。如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之类,皆未有实见处。如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之类,皆未有实见处,反思茫然,为将奈何?”是年底,便写成《论语集解》稿。隆兴元年(1163)撰《论语要义》和《论语训蒙精义》。

成书之前,其疑未得尽释,多与李侗先生书信往来讨论而日有所获。绍兴三十年(1160)五月至七月,朱熹还在继续钻研,并与李侗探讨《论语集解》。后来看到程门侯氏谢氏刘氏等人所记,载说分明,于是晓得“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弄清楚“忠便是一,恕便是贯。”即以“理一分殊”注释“忠恕一贯”。绍兴三十一年(1161)五月,朱熹的学问进展已得李侗赞许,称其“向所耽恋不洒落处,今已渐融释,此便是道理进之之效,甚善,甚善”。

4.讨论《诗》思无邪,兴刺止乎礼义:绍兴二十九年(1159)始作《诗集解》,至隆兴元年六月稿成。论及程颢诗二绝句,李侗依记忆录罗从彦《山居诗》给朱熹,说杨龟山给胡安定《渚宫观梅寄康侯》“直是气味深长”。

5.讨论涉及《礼》中关于“禘”的问题。朱熹后来作礼学类文章与著作甚多。

6.讨论《中庸》“忠恕违道不远”、“喜怒哀乐未发已发”、“鬼神”一章发明显微无间之理,看其妙用如何;兼及吕与叔、杨龟山《中庸解》。朱熹师从武夷三先生,得授《中庸》,回忆说:“某年十五六时,读《中庸》‘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一章,因见吕与叔解得此段痛快,未尝不悚然警厉奋发!”至师事李侗期间,开始撰写一本“《中庸》集说”之书。

7.讨论《大学》的次序问题。朱熹通过李侗而接续于二程之学,认为《大学》是儒家重要思想的载体,于是开始诠释工作,广泛收集前儒注释《大学》的精粹,融于一书,初成《大学集解》,后来有《大学章句》、《大学或问》等。

8.讨论《西铭》所包含的哲理,特别关注伊川引入“理一分殊”的观点,后来推出《西铭解》。

9.讨论《太极图说》“太极动而生阳”、“至理之源”,后来有《太极图说解》。

10.讨论《易》之《复卦》等相关问题,后来有《易传》、《周易本义》和《易学启蒙》。

11.讨论《程氏遗书》及门人所录之《语录》。李侗推重谢良佐,以其言论闳肆,足以启发后进,特地抄《上蔡语录》给朱熹,说:“谢上蔡语极好玩味。盖渠皆是于日用上下工夫,又言语只平说,尤见气味深长。”在李侗、胡宪指导下,朱熹于绍兴二十九年(1159)三月,校定《谢上蔡先生语录》。至乾道二年(1166)编订《二程语录》、《二程先生文集》。

12.讨论《奏稿》问题。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十一日,高宗内禅,孝宗即位,十九日诏求直言,朱熹决意上封事,至七月,力陈讲帝王之学、定修后攮之计、固本原之地的封事草成,寄呈李侗修订,其主张倡导儒学、反对和议和任贤修改的议论得到肯定与充实。李侗说:“封事熟读数过,立意甚佳。……断然不可和”;“某人之去……骂辱……夷狄所以盛者,只为三纲五常之道衰也”;“今日三纲不振,义利不分。缘三纲不振,故人心邪僻不堪用,是致上下之气间隔,而中国之道衰,夷狄盛,皆由此来也。义利不分,自王安石用事,陷溺人心,至今不自知觉。”

书信作为师徒质疑问难、授业解惑的最佳载体,涉及文献十多种,讨论问题数十条,李侗的见解大多被朱熹吸纳。可以说,《延平答问》既是朱熹对恩师学术思想的总结,也是朱熹学术思想嬗变的历史记载,是后代考论李侗对朱熹人生影响的重要文献。

三、李侗对朱熹思想的影响

朱熹学问进展受李侗的影响,可以从他给柯翰的一封书信窥出:“熹自延平逝去,学问无分寸之进,汩汩度日,无朋友之助,未知终何所归宿。”也可以从他乾道三年(1167)八月特地到湖南长沙与湖湘学派交流得到反证,还可以从《朱子语类》中晚年言论得到反映。

(一)逃禅归儒

朱熹在十五六岁时受到好佛的刘子翚、胡宪及道谦的一些影响是事实。他说:“熹天质鲁钝,自幼记问言语不能及人。以先君子之余诲,颇知有意于为己之学,而未得其处,盖出入于释、老者十余年。”而十九岁脱去场屋束缚后,对所能看到的各种文献都产生了阅读兴趣,其中就有佛道文献,认为讲的自有道理,“某少时未有知,亦尝学禅”,大有迷恋“佛亦教人为善”的心结。在得到正确的引导便转变进发的路数,将佛老书搁置一边,全心攻读儒家著作,走上儒学道路。

朱熹初见李侗,说得无限道理,而面前事却理会不了,就受到不客气的批评:“天下理一而分殊,今君子何处腾空处理会得一个大道理,更不去分殊上体认?”随后李侗在答书中说:“释氏所谓一起直入如来地,恐其失处正坐此,不可不辨”;“向来尝与夏丈言语间稍无间,因得一次举此意质之。渠乃以释氏之语来相淘,终有纤奸打讹处,全不是吾儒气味,旨意大段各别。”朱熹没有隐瞒自己早年的心路历程,在给吕祖俭的信中也提到“昔侍李先生论近世儒佛杂学之弊。李侗说:“禅学者则不然。渠亦有此病,却只要觉念不采,以是为息灭,殊非吾儒就事上各有条例也。”朱熹说佛老“能克己而不能复礼”,指出“佛老氏却不说着气,以为此已是渣滓,必外此然后可以为道。遂至于绝灭人伦,外形骸,皆以为不足恤也”。朱熹后来讲到自己受李侗影响而转变思想,后人也采信朱子逃禅归儒之说。

朱熹有自我批评的精神与勇气,屡对儒佛之异进行辨析,遵“前辈有言,圣人本天,释氏本心”之说,师事李侗后学问路径与人生定位很明确,且与师友书信往来中常常敲响“失正途,入于异端之学,为害亦不细”的警钟,扭转学风,振奋士气。

(二)存养工夫

李侗给出明确的为学方向,从儒家经典中寻求微言大义,朱熹感佩并穷理不休,沉潜于实学而日有所得。李侗沿用罗从彦主静的心性修养工夫,要求笃志好学的朱熹用力于为己之学,求圣贤气象。朱熹与师友数年的讲论切磋,经过“困学”的艰难跋涉,心性涵养从主悟到主静,直到乾道二年(1166)九月讨论“中和之说”,才悟出“主敬”思想,从主静到持敬,找到源头活水,渐入圣域。正是李侗引导朱熹体验圣人气象,从人伦日用之间下手,使朱熹脱离佛老参悟方式,落实于儒家经典研究而推究实理。

朱熹尊李侗从儒家经典中求义,认真研究《五经》,认为《周易》主要是卜筮之书,《礼记》是春秋战国时代一部礼仪制度的汇编,是记载礼仪的书籍,《尚书》与《春秋》属于记载历史的书,《诗经》内容丰富且庞杂,表达的意义不够集中、明确,无法形成完整的思想理论体系。儒家没有完整的思想理论体系,就无法对抗外来的宗教对儒家传统观念的巨大冲击。“汉唐诸人说义理,只与说梦相似。”也就是说,汉唐时期僵化的《五经》研究,回应不了佛教的挑战,满足不了社会思想需求,造成知识精英援佛入儒,甚至逃避现实而遁入空门。朱熹已经看到儒学陷于困境,要复兴儒学,要重振纲常,要重构完备的思想体系。这一体系在师事延平先生时就有端倪。

(三)面对现实

李侗要求朱熹做到处事酒落,“今之学者虽能存养,知有此理,然旦昼之间一有懈焉,遇事应接举处,不绝打发机械,即离间而差矣。”学者多为私欲所分,用力不精,难于取效。“向所耽恋不洒落处,今已渐融释。此便是道理进之效。”一旦时机成熟,也要走出书斋:“闻召命不至,复有指挥。……辞之。……若于义可行,便脱然一往,亦可也。”隆兴元年(1163)九月,朱熹入朝奏事,指出“陛下毓德之初,亲御简策,不过讽诵文辞,吟咏情性。比年以来,欲求大道之要,又颇留意于老子、释氏之书。记诵辞藻,非所以探渊源而出治道;虚无寂灭,非所以贯本末而立大中”之非,且有“夫帝王之学,必先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使义理所存,纤悉毕照,则自然心诚意正,而可以应天下之务”之高见,开始走上以圣贤之学格君之非、正君之心的艰难道路。

(作者系武夷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