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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之路与朱子之道

路是最实际的地理指标,也是最常见的隐喻。路为了沟通,也为了通向目标。没有路的地区只能是物理空间,没有沟通与理想目的导向的地区只能是地理空间,只有人文世界中,才有真正的路可言,因为路活化了地理,意义化了自然。

中国思想最常用的一个词语是“道”,“道”即是路。道家固然重道,打从《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开始,道家已将“道”作为宇宙性真理的代称,人在道上生活,也为求道而生活。儒家同样重道,也是打从儒家的奠基者孔子开始,“道”已竖立为学者一生努力的标志,所以说“志于道”。道外无人,人外无道,因为道就是人性的体现(率性之谓道)。从孔老而下,百业各有其道,书有书道,花有花道,医有医道,茶有茶道。连域外的宗教入汉土之后,也开始觅道,佛有菩提道,耶有太初之道。脱离了道路的隐喻,我们即无法表述中国思想。

朱子是13世纪后影响东亚地区最重要的思想家,他一生的志业固然在远绍孔孟,但其终生的事业之成就其实已远远超过哲学或狭义儒学的范围。如果说东方世界有百科全书型的思想家,朱子应当是首选的巨擘。他横跨的学问版图极广,这种学问版图不只是知识的占有,更重要的是各种知识的融合贯通。就路的隐喻来说,也就是他将各种文化之道串联起来,成为四通八达的文化交通网。朱子统合了各种文化之道,换个语词来讲,也就是他重新走过以往各种有意义的文化途径。朱子在后世所以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原因多端,但他的学问解释力强,致广大而尽精微,这当是主要的原因之一。

13世纪后,由于朱子成了道统中的人物,而且可说是三代以下,唯一可以上挤到孔门圣殿的鸿儒,他一生的足迹也就变成了圣迹。遍布中国东南地区的大小城镇,我们都可发现纪念他“过化”之地的石碑、祠堂、书院。同样的,他一生走过的路也就赋予了文化的意义,路成了道。对后世学子而言,朱子之路变成了一条重要的精神修炼之路。走在朱子的路上,行行复行行,学者不是在赶里程,不是在看风光,而是透过遗迹的奇妙转化作用,学子可以参与到朱子的精神世界。如果说所有的朝圣之旅都是种内在的冥契体证的外在化,那么,朱子之路的意义正是要透过亲身实感,在朱子之路上体悟朱子之道,朱子之路要由空间移转的作用转至精神提升的契合途径。

一条具有文化厚度的旅途之意义不可能是单面相的,由于朱子一生活动的足迹主要集中在以武夷山区为中心的区域,加上朱子又是东亚地区旷世难逢的文化巨人,山水美景加上文化影响,朱子之路遂不可能没有旅游的、外交的、商业的诸种功能。但所有这些功能都是附带的,它们的价值要附在朱子的象征意义上,只有朱子之路体现了朱子之道,其他的各种附属的价值才能跟着显现。朱子之路的核心价值在朱子的理念,这是条铁律,也是走不走得下去、该不该走的关键。

“其实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在他的名文《故乡》的结尾如是说道。鲁迅的话移之于朱子之路,有合、有不合。就不合处而言,我们当说:空间意义的朱子之路与精神意义的朱子之道虽然都前有所承,后有所续,乃成道路。但朱子无疑是前承后续的绾结性人物,他像渔网之结头一样,总束了各种分殊的绳网。文化英雄只手托天,在荒漠中掘出甘泉,在草莽中开出道路,他的功能是无法取代的。但鲁迅的话也是对的,路之所以为路,它需要有人辟,也需要有人走,一条真正的路是要走出来的。只有大家共同参与,一齐走,而且走的方向不能有偏差,行者才可达到目的地。朱子之路是属于群众的。

(杨儒宾:台湾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本文为作者在海峡论坛·第三届朱子文化节开幕式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