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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乾道末年,象山学派崛起于江西。其创始人陆九渊(1139—1193),字子静,号象山,抚州金溪(今江西省金溪县)人,乾道八年(1172)进士。历官靖安县主簿、崇安县主簿、国子正、荆门知军等职。

在学术上,陆九渊把儒家思孟学派的思想和佛教禅宗的某些思想糅合在一起,提出“心即理”“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心学观点,与朱子的理学观点明显不合。朱子根据他早年沉溺佛老的教训,担心陆九渊的学说会贻误后生。他说:近闻陆子静言论风旨之一二,全是禅学,但变其名号耳。竞相祖习,恐误后生。恨不识之,不得深扣其说,因献此疑也。然想其说方行,亦未必肯听此老生常谈,徒切忧叹而已。①朱子的这个愿望为挚友吕祖谦所知。吕正好是陆九渊报考进士时的主考官之一,且有拔识之恩;而在学术上,他对陆氏“心学”的观点也不赞同,故也有让朱、陆相会,以纠陆学之偏的意图。故在吕祖谦的召集下,就有了淳熙二年(1175)五月的“鹅湖之会”。

本年四月一日,吕祖谦偕潘叔昌从婺州(治今浙江省金华市)来到五夫与朱子相会。朱子与弟子陪同吕、潘二人游览了刘氏庄园、报本庵、密庵等名胜,参观了朱子创建的五夫社仓。①四月二十四日,朱、吕又共赴建阳寒泉精舍,在此编纂理学入门书《近思录》十四卷,由朱子作跋。此为我国第一部哲学文章选集。

四月中旬,朱、吕共赴武夷山游玩,于二十一日在六曲响声岩刻石纪游。文曰:“何叔京、朱仲晦、连嵩卿、蔡季通、徐文臣、吕伯共、潘叔昌、范伯崇、张元善,淳熙乙未五月廿一日。”徐文臣,旧《武夷山志》、《崇安县志》均作“徐宋臣”,据黄胜科实地查验为“徐文臣”。②题刻中九人,实际上就是朱、吕一方共赴鹅湖之会的主要成员。吕、潘二人之外,其余七人,为朱子及其门人。

约在五月末,朱、吕一行越过分水关,抵达江西铅山县鹅湖寺,与陆九渊等相会。陆方与会人员有其兄陆九龄,及门人朱桴、朱泰卿、邹斌、傅一飞等。江西当地士人临川守赵景明,其兄赵景昭,信州守詹仪之、清江刘清之、宜黄刘迂等参加了此会。③据《陆九渊集》记载,在赴会之前,陆氏兄弟曾有一番论辩和预演,以求兄弟意见的统一。陆九龄对九渊说:“伯恭约元晦为此集,正为学术异同,某兄弟先自不同,何以望鹅湖之同?”于是,兄弟俩自行议论致辩,至晚方罢。次日早,九渊请九龄说,九龄说:“某无说,夜来思之,子静之说极是,方得一诗。”诗云: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

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

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沉。

珍重友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意思是:首联说人之知道爱人,这是自古圣人流传下来的;颔联说建房必须先打好基础,没听说过没有地基能够建成高楼大厦;颈联是说,留意传注、着意精微反而会阻塞人的本心;末联表达与朱子友朋切磋、琢磨的愉快之情。陆九渊评价此诗写得很好,只是第二句“微有未安”。在赴鹅湖途中,陆九渊得和诗一首: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

涓流滴到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

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

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古今。①在诗中,陆九渊把自己的心学要旨称为“易简工夫”,而把朱子的为学主张称为“支离事业”。“易简”二字,出自《易传》之《系辞上传》: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

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

陆九渊在《与曾宅之》②书中将这段文字全文抄入,以此表明其为学之方,并以此指导学生。如他对门人高应朝说:《易》赞乾坤之简易,曰:“易知易从,有亲有功,可久可大。”然则学无二事,无二道,根本苟立,保养不替,自然日新。所谓可久可大者,不出简易而已。③陆九渊认为道德修养应以心为本,发明本心,使其不为物欲所蔽,言行也就自然合乎义理,而不必埋头书斋,读书穷理。所以,他把朱子教人要格物穷理,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循序渐进”,而后“豁然贯通”的为学之方称为“支离”。他奉劝朱子,要抛开传注章句之学,而把精力集中到发明“本心”上。

朱、陆、吕各方人士在鹅湖寺聚集后,朱、陆就展开了辩论,先由陆九龄诵其所作之诗,才念到第四句,朱子对吕祖谦说:“子寿早已上了子静的船了。”接着,由陆九渊吟诵其途中所作之诗。当读到“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时,朱子“失色”,听完最后两句则“大不怿”。于是暂告休会。

据陆九渊自述,第二天,双方先后就学术上的“数十折议论”进行论辩,“伯恭甚有虚心相听之意,意为元晦所尼”①。可见,鹅湖之会探讨的问题颇多,但主要问题是为学之方,即以何种方法完成个人伦理道德修养。据陆氏门人朱泰卿说:鹅湖之会,论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

二陆之意,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朱以陆之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此颇不合。先生更欲与元晦辩,以为尧、舜之前何书可读?复斋止之。②对陆九渊所标榜的易简工夫,朱子认为是对《易传》的误读。他认为:陆子静答贤书,说个“易简”字,却说错了。“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是甚意思?如何只容易说过了!乾之体健而不息,行而不难,故易;坤则顺其理而不为,故简。不是容易苟简也。③鹅湖之会,渠作诗云:“易简工夫终久大。”彼所谓易简者,苟简容易尔,全看得不子细。“乾以易知”者,乾是至健之物,至健者,要做便做,直是易;坤是至顺之物,顺理而为,无所不能,故曰简。此言造化之理。至于“可久则贤人之德”,可久者,日新而不已;“可大则贤人之业”,可大者,富有而无疆。易简有几多事在,岂容易苟简之云乎!④朱子认为,易简是乾坤造化之理,而并非为学之道。陆九渊标榜“易简工夫”,将乾坤易简作为为学的根据,在理论上就牵强附会,在为学实践上也是行不通的。

鹅湖之会前后大约为时一周,六月八日各方辞别归乡。朱子《答王子合》云:“前月末送伯恭至鹅湖,陆子寿兄弟来会。讲论之间,深觉有益。此月八日,方分手而归也。”⑤从其论辩结果而言,朱、陆双方均坚持自己的立场,其最初所希望“欲会归于一,而定其所适从”①的目的虽并未达到,但在学术史上,为不同学派之间平等地开展论争树立了典范。

二陆兄弟中,陆九龄与陆九渊在学术上本来就有分歧,故有鹅湖之会前夜兄弟二人统一思想的一幕。鹅湖之会后,经冷静地反思,陆九龄感觉自己在学术有“偏见之说”,逐渐转向朱子的观点,其起因,与其向朱子请教丧礼有关。淳熙四年(1177),二陆母亲去世,他们对丧祭礼仪不了解,于是向朱子请教,朱子作书予以解说。在函件来往中,陆九龄体察到先前所主张的不读书、废讲学而专悟本心的主张有偏差,于是“乃伏其谬,而有‘他日负荆’之语”②。

淳熙六年(1179)三月,朱子赴南康(治今江西省庐山市)途中,陆九龄访朱子于铅山观音寺,二人就为学功夫问题继续讨论。朱子作诗追和二陆的鹅湖诗云: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

偶扶藜杖出函谷,又枉篮舆度远岑。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

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③观音寺之会,陆九龄对朱子论学功夫尚有所疑。《陆九渊年谱》:“某春末会元晦于铅山,语三日,然皆未能无疑。”到本年冬十月陆九龄访吕祖谦时,其疑始涣然冰释。吕祖谦《与朱侍讲元晦》云:陆子寿前日经过,留此二十余日,幡然以鹅湖所见为非,甚欲着实看书讲论,心平气下,相识中甚难得也。④朱子后来在祭陆九龄文中称,与陆九龄“道合志同”“极论无猜”“降心从善”,①说的就是鹅湖之会的三年之后,其学术观点已转到朱子的阵营之中。

在陆九龄转向的同时,陆九渊的学术观点亦有所让步,也开始教人“读书讲论”,“自觉其前说之误矣。但不肯翻然说破今是昨非之意”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