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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侗(1093—1163),字愿中,号延平,南剑州剑浦县(今福建省南平市延平区)人。师从著名理学家罗从彦,与朱松为同门学友。朱子《延平先生李公行状》云:“熹先君子吏部府君亦从罗公问学,与先生为同门友,雅敬重焉。尝与沙县邓迪天启语及先生,邓曰:‘愿中如冰壶秋月,莹彻无瑕,非吾曹所及。’先君子深以为知言,亟称道之。”②朱子童年侍父之侧时,曾见过李侗,有过“丱角趋拜”③的经历。绍兴二十三年(1153)五月,朱子赴同安(今福建省厦门市同安区)主簿任,途经剑浦,特地拜见李侗先生。与之谈治学心得,从中透露岀来的浓厚禅学思想引起李侗的关注,并为之纠正。对此,当时朱子并不以为然。其自述云:后赴同安任,时年二十四五矣,始见李先生。与他说,李先生只说不是。某却倒疑李先生理会此(指禅学——编者注)未得,再三质问。李先生为人简重,却是不甚会说,只教看圣贤言语。④某少时未有知,亦曾学禅,只李先生极言其不是。①某旧日理会道理,亦有此病。后来李先生说,令去圣经中求义。某后刻意经学,推见实理,始信前日诸人之误也。②由上文可知,朱子此次初见李侗,李侗一方面严厉批评朱子沉迷于禅学的“不是”一方面指明了纠正其失的方法,即“只教看圣贤言语”“去圣经中求义”,即要求朱子要认真阅读儒家经典,不能再沉迷禅道之中。虽然朱子当时不以为然,但在同安任上他遵照李侗传授的方法,将禅学暂搁置在一边,开始认真阅读儒家经典,如《论语》《孟子》等,不想竟然大有收获。其自述云:某遂将那禅来权倚阁起。意中道,禅亦自在,且将圣人书来读。读来读去,一日复一日,觉得圣贤言语渐渐有味。却回头看释氏之说,渐渐破绽,罅漏百出。③后来考究,却是这边味长。才这边长得一寸,那边便缩了一寸,到今销铄无余矣。毕竟佛学无是处。④熹于释氏之说,盖尝师其人、尊其道,求之亦切至矣,然未能有得。其后以先生君子之教,校夫先后缓急之序,于是暂置其说而从事于吾学。⑤在同安任上,经过一年多的读经、反思和求索,朱子终悟释氏之非而重归儒学,时约在绍兴二十五年(1155),朱子二十六岁。⑥绍兴二十七年(1157)在同安离任候代之时,朱子写信给李侗问学。六月二十六日,李侗有答书,嘱其“于涵养处着力,正是学者之要,若不如此存养,终不为己物也。更望勉之”⑦。此即朱子后来所编《延平答问》所录第一通书札。

绍兴二十八年(1158)春正月,朱子回到五夫。同月,徒步至延平拜见李侗,“尽弃所学而师事焉”①,正式拜李侗为师。②夜则借宿于西林院,时间长达近三月。明代嘉靖《延平府志》载:“西林(院),在府城东南,五代梁时建。宋朱文公谒李延平受学,尝寓于此。”③据今人考证,此寺故址位于今福建省南平市延平区中山公园附近。④此次从学,朱子向李侗请教了对《论语•里仁》中所提出的忠恕一贯思想应如何理解的问题。朱子说:“熹顷至延平,见李愿中丈,问以‘一贯’‘忠恕’之说。”⑤并作《题西林院壁》诗二首,其一云:触目风光不易裁,此间何似舞零台。

病躯若得长无事,春服成时岁一来。⑥诗中以孔子与其弟子在舞零台吟咏歌舞、游学讲论来比喻自己在西林院从学于李侗的喜悦之情。虽然此后朱子无法做到如诗中所表达的那样每岁一来,但仍曾多次前来问学。据清人王懋竑《朱子年谱》所载,朱子此后又于绍兴三十年(1160)冬,绍兴三十二年(1162)春前后两次至西林院问学于李侗,时间均长达数月。

从绍兴二十三年(1153)初见李侗,到隆兴元年(1163)李侗逝世为止的十年中,朱子或往延平面学,或书信往来请益。在李侗的教育引导下,朱子不仅与禅学划清了界限,实现了以儒学为本的回归,而且在许多重要的学术问题上,也有重要收获。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1.太极是至理之原在理学史上,北宋周敦颐首次从宇宙论的角度论述人生社会道德心性,所撰《太极图说》对本原于道教的《太极图》进行了儒家哲学的改造和阐释。他认为五行统一于阴阳,阴阳统一于太极,提出了“无极而太极”为最高本体的宇宙生成论。但周敦颐的《太极图说》自问世以来,一直遭到世人的冷遇,二程、游、杨等均对其忽视不提。唯有李侗,对此有独到见解。他回答朱子之问说:先生曰:“太极动而生阳。”至理之源,只是动静阖辟。至于终万物、始万物,亦只是此理一贯也。到得二气交感,化生万物时,又就人物上推,亦只是此理。①李侗用二程的理解释周子的太极,认为太极是“理之源”,贯穿于天地万物和社会人生中。此说已将周敦颐的宇宙生成论,向宇宙本体论转化,此说对朱子的影响巨大。乾道四年(1168),朱子撰《太极图说解》,以其理本论的思想进一步改造了周敦颐的太极说和道教宇宙图式理论,使之成为其构建的理学体系中宇宙生成论、万物生化论的根源。而此举之萌芽,即源于李侗早年“太极是理之源”的传授。

2.理一分殊思想李侗传授理一分殊的思想给朱子,最早仍源于助其明儒佛之辨。朱子孙婿赵师夏在《延平答问跋》中引用朱子自述之语说:文公先生尝谓师夏曰:“余之始学,亦务为徿侗宏阔之言,好同而恶异,喜大而耻于小,于延平之言,则以为何为多事若是,天下之理一而已,心疑而不服。同安官余,以延平之言反覆思之,则始知其不我欺矣。盖延平之言曰:‘吾儒之学所以异于异端者,理一分殊也。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此其要也。”②李侗所说的“异端”,指的是佛教。他之所以要用程门“理一分殊”之说来区分儒、释之异,是针对朱子此时以“天下之理一而已”来调和儒释的错误。

李侗还特别留心引导朱子于“日用间著实理会”理一分殊。此亦见朱子的自述:某旧见李先生时,说得无限道理,也曾去学禅。李先生云:“汝恁地悬空理会得许多,而面前事却又理会不得!道亦无玄妙,只在日用间著实作工夫处理会,便自见得。①这种“在日用间著实作工夫”,指的是要在日用践履上下功夫,于“分殊”中体认“理一气李侗这一思想,朱子后来在传授给自己的门人时表述得更为透彻和明白:圣人未尝言理一,多只言分殊。盖能于分殊中事事物物,头头项项,理会得其当然,然后方知理本一贯。不知万殊各有一理,而徒言理一,不知理一在何处。圣人千言万语教人,学者终身从事,只是理会这个。要得事事物物,头头件件,各知其所当然,而得其所当然,只此便是理一矣。②从“事事物物,头头项项”即“分殊”中理会得各自的“一理,方能把握“本贯”于其中的“理一”,此说与朱子后来形成的“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以达“豁然贯通”的“格物致知”认识论和“格物穷理”的方法论一脉相承。其理论来源,则是李侗所传授的理一分殊。

3.静中体验未发静中体验未发之“中”,是龟山道南学派杨时开创的默识中道的存养功夫。杨时说:“《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学者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际,以心体之,则中之义自见。”③而这种方法的体验,不是笔墨和语言所能表达的,必须“以身体之,心验之,雍容自尽、燕闲静一之中默而识之,兼忘于书言意象之表,则庶乎其至矣”④。在杨门众多弟子中,罗从彦是杨时此说的忠实实践者和传播者,曾入罗浮山静坐,体验未发气象,后将此说传授给李侗。故朱子描述李侗的治学功夫是:讲诵之余,危坐终日,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为如何,而求所谓中者。若是者盖久之,而知天下之大本真有在乎是也。盖天下之理,无不由是而出……故其言曰:“学问之道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若见虽一毫私欲之发,亦退听矣。久久用力于此,庶几渐明,讲学始有力耳。”①源自杨时、罗从彦的静中体验功夫,被李侗概括为“默坐澄心,体认天理”传授给朱子;朱子将此称为是“龟山门下相传指诀”②。清人黄宗羲则将此视为“明道(指程颍——编者注)以来下及延平(指李侗——编者注)一条血路也”③。但朱子并没有朝着这条“血路”继续前行,而是仅对师传的“指诀”作了一般性的了解后,在此拐了一个弯,从程颐那里借得一个“敬”字,取代了师传的“静”字,提出了读书穷理,居敬持志的知行并重的修养方法。此举被陈来先生称为是“一改道南传统主静、内向和体验的色彩,使得道南在南宋发生了理性主义的转向,……而李、朱授受之际,正是理解这一转向的原初契机”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