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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问

策问二十首①

问:昔者明王之所为器物也,所以寓轨则而传诸其久远也。桃人为剑,凫氏②为

钟,旒人为簋,梓人为簨虡③,其轻重细大,圆锐广狭,各有定制。虽数千百年

之后,礼乐变易,典章残缺,幸而得其一器一物于颓垣败垄之间,则权量百度,

皆可以类求也。今之礼家,有《周官》,有《仪礼》,有《小戴记》,其章句训

义,又有王肃④、马融⑤、郑康成①之学。然天下之言礼者,往往得之于章句,

而古人制作,未必能尽晓也。是以礼典器物,又必按图而后有定议。按图而言礼

者有数家,聂氏最为后出,然而至今独传也。聂氏之传,考之《三礼》,其亦无

所缪者乎?我国家承平日久,崇、观以来,天不爱宝,古物毕见。今以秘阁内藏

所传之器,较之聂氏,其间大有不合者,如爵之制,如象尊乎鼎之制,其或得或

失,不必论也。敢问图之所缺,如庚鼎、辛鼎,何以辨其为夏商之器也?小敦之

饰,或耳为饕餮②,足为蚩尤③;中尊之饰,或环颈以山,而其腹文如龙蛇蟠蛰

之状,此又何物也?有旅甗,有旅簋,有旅鼎,此其义又何也?器物之铭,或丁

或乙,或十有四月,或十月九月,此其日月之例又何也?其他若尊彝带钩,体制

不一,又何其多变也?秦权汉洗,得之以象,求之于文,而此数事独不可知乎?

明天子继志述事,其礼典器物,有得于三王制作之妙,下至州县春秋释菜④,簠

簋樽罍之度,皆约古而一新之。诸君试以秘阁内藏所模之器,考之《二礼》,其

于聂氏得失为如何?

问:周人之祭天也,其法为甚详。日月星辰,寒暑水旱,司中⑤司命①,风师雨

师,载之祀典,可考而知。独太一②之祭阙然无闻。起一时稽古礼文之事,犹或

有所未备乎?夫太一,天之贵神;五帝,太一之佐也。考之乾象③,其位在中宫

④,天一⑤之南,盖主役十六相,知夫休咎所至之国也。楚之《九歌》有东皇太

一,无乃祀事发源乎此也。汉兴且百年,立其祠于长安,而祭以太牢。唐人述九

宫之神,以为大祀,至于乘舆亲飨之。我国家开太平之基绪,嗣无疆之历服,三

代之典,莫不兼修,百神之祀,于斯咸秩。况太一五福之应,次于昊天上帝,是

宜咸平、祥符之间,有司之所议,独备于前古也。主上讨论旧典,继述先猷,严

恭寅畏⑥,应天以实。比年复修太一祠于警跸行幸之地,有以见兵寝刑措,物阜

民康,五福所应,甚于影响也。敢问九宫之说起于何书?太一之行,下临八卦而

始终于坎离,其详可得闻乎?所历一宫,凡四十有五年,大率二百二十有五年而

还息于中宫,推以前代历法,其雨旸休咎之应又如何也?其它如礼神之玉,宫室

之度,坛壝之制,与夫近世损益同异之说,幸并言之。若曰曲台⑦之议,非所敢

知,则亦何贵于学礼者?

问:古之有大功德于天下者,必纪之竹帛,铭之彝鼎,播之声诗,而载之祀典,

以示后世子孙不敢忘也。共工氏之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为社。厉山氏⑧

之子曰农,能殖百谷,夏之衰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自乡遂达于邦国,莫

不有社稷之祭。三代以还,未之或变也。韩愈尝论:自古多有以功德得其位者,

不得常祀;句龙①、弃②、孔子,虽不得位而得常祀,然其祀事,皆无如孔子之

盛者。虞、夏、商、周,国必有学,学必有祀事,所谓有司行事于先圣先师。四

代之学,何者为先师先圣?反不若句龙、弃其名称晓然可知也。汉儒之说,谓唐

虞有伯夷,周有周公,鲁有孔子,又不知何所据而为是说也。四时之制,其大约

有三:曰释奠③,曰释菜,曰释币④。考之礼典,释奠有六,释菜有三,释币惟

一而已。然始立学者,必释奠于先圣先师,及行事必以币。始立学以币,则四时

常奠其用币否乎?始立学以币,而衅器又用币,谓释币惟一者,于义恐未安也。

诸君从事于俎豆⑤之日久矣,试言四代祀事与夫三者轻重详略之辨如何。

问:周人之积累,有所谓家法者,故抗其家法于世子。文王之为世子也乃如是,

武王帅而行之,即文王是已,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

作之,子述之,无忧者其惟文王乎?恭惟主上崇儒稽古,比隆有周,乃正月丙戌

有旨,令曲台议礼者,草皇太子齿胄之仪。师道有光,闻者兴起,猗欤盛哉。此

化民成俗所由来也,是宜招诸生而告之。夫俎豆之事,习之既久,则辨之宜悉。

古者教世子皆于东序,即夏后氏之学也。又谓学礼于商人之学,学书于有虞氏之

学。又谓天子设四学⑥,当入学而太子齿,是特指四郊之学也。至如春秋教以礼

乐,冬夏教以诗书,王太子、王子、卿大夫、元士之适子皆与焉。又谓春夏学干

戈,秋冬学羽籥①。又谓春诵夏弦,秋学礼,冬读书。如是数者,所以教世子也

,将合之以四时,又何偶然不相合也。贞观之初,太常②掌故尝更定吉礼③为六

十一篇,增以皇太子入学数条。当代之事,或从而损益。若皇太子释奠即自为献

,祭酒若司业为二献,其或二献更用胄子④,是开元礼视贞观又有所增益。今仪

注⑤未定,纵言及于此,当必有引经援古,称先王以为对者。幸毋剿说⑥,毋雷

同。

问:昔者明王之治天下也,因人心而为。礼乐虽有一代损益之制,而无诸家异同

之说。自秦人变古,汉兴以礼学名家者,有高堂生,有大小戴氏⑦。至于乐律一

事,则其说杂然不可齐,有知其本原盖亦寡矣。夫六同六律,所以合四时阴阳之

声,四时得其序,然后无愆阳伏阴之变。中气既正,则中声可求;中声一定,则

清浊疾徐、抑扬高下之节莫不以类应。是以神瞽作乐,必于太平极治之世者,所

以考中声也。律之有五声,犹射之于鹄,其差或以毫厘,则其失或在于寻丈之外

。甚哉,中声之难晓也。世之言乐律者,往往泥常习,故以黄钟⑧一钥之黍,积

而为尺,则龃龉不合,于是乎以指尺定律。指尺不足据,又从而模仿古人器物长

短阔狭之度,然而终亦不可用。是诚言律者本无一定之说也。十二律①旋相为宫

,则六十律也,加之以二变,则八十四调也。十二律皆左旋,以八八为位,五声

加以二变者,数之所穷,不可增损也。其后有为六十律者,盖得之于旋相为宫之

法。又其最后则为三百六十律,识者谓三百六十律所以发古人之蕴,而深诋六十

律之失。十二律之为六十,犹八卦之为六十四也。六十律之为三百六十,犹六十

四卦之变而为四千九十有六也。先后述作,同出一轨,而其予夺异同如此,是诚

言律者本无一定之说也。司马迁世为太史,其于律历之学必有所传。迁谓黄钟长

八寸七分,林钟②长五寸七分,太簇③长九寸七分,是三律所阙者皆三分。班固

谓黄钟、林钟、太簇律皆全寸而无余分也。又迁所言律吕相生之次,阳下生阴,

阴上生阳,阴阳相离,而盈缩之数不可乱也。淮南王安④、京房⑤、马融、郑康

成、蔡邕之徒,皆以蕤宾①为重上生,吕不韦②《春秋》则以大吕③为重上生,是诚言律者本无一定之说也。仰惟国家稽古礼文之事,炳焉可述,比年尝作景钟以郊祀上帝。夫景钟者,黄钟之所自出也;黄钟者,十二律之所自出也。太常考制度,必有一定之说。诸君试辨古之言律者得失安在,亦其庶几于国论有所合也。

问:三百篇之诗,而系之以《国风》《雅》《颂》,犹天之有二十八舍,地之有五岳④四渎⑤也。季札⑥聘于鲁,请观周乐,鲁人为之歌《风》,歌《大雅》《小雅》,歌《颂》。当是时,夫子尚幼,是《国风》《雅》《颂》,季札已能辨之,不待删削而后定也。吾夫子自卫反鲁,其有功于雅颂者,不过去其淫哇讹复害于诗者尔。六籍不幸而至于章句残缺,学者不能通其说,则必归之于秦火⑦。《诗》与《易》遭秦火而不灭者,《易》以卜筮,《诗》以野人闾巷之所传故也。惜哉!汉之初,声诗犹有存者,一时用事之人,非贩缯之徒,则刀笔之吏,曾不闻以乐律为意者,其有一二可书之事,是亦出于偶然者。逮夫武宣之世,乃命礼官考制度,开藏书之府,设协律之官,先代之微声,古人之遗器,中偾而起,几绝而续。是以《芝房》《宝鼎》《白麟》之歌,凡十有九章,荐之于郊丘。及所作《安世歌》,凡十有七章,用之于宗庙。魏、晋、宋、齐、梁、陈、周、隋沿革损益,虽或不同,然源流所出,如《国风》《雅》《颂》,可以支分而派别也。如晋有夕牲及迎送神飨神之歌,齐有雩祭籍田之歌,隋有蜡祭①先农、朝日夕月之歌,或为十二雅,或为十二和,或为十二成,或为十二顺,此历代用之于天神、人鬼、地祗而不可杂也。其外又有《铙歌》,有《横吹曲》,今所存者,《铙歌》二十二曲,而其四曲无传。《横吹》旧有二十八章,自魏晋以来,已不复存。如《朱鹭》,如《战城南》,张籍、李白尝有是作,此《铙歌》词也;如《入关》,如《出塞》,张祜②、杜甫尝有是作,此《横吹曲》也。其外又有相和、三调,皆周人房中所作之乐也。如《长歌》,如《燕歌》,此平调也;如《苦寒》,如《秋胡》,此清调也;如《公无渡河》,如《饮马长城窟》,此瑟调也。三调之变,又有所谓清商乐者,如《巴渝》《明君》《白鸠》《白纻》之属是也。隋有七部,唐有十部,而独以清商为中土正声也。仰惟主上纂累圣之洪图,修百王之逸典,功成治定,乐律毕陈。今太常所用,求之于历代,其损益可知也。周人有燕乐③、缦乐④,三百篇之《诗》,其亦用之于燕乐、缦乐者乎?然而《九德》之歌、《九夏》之奏,《狸首》①之节,与夫《豳风》《豳雅》,皆晓然见之于经,而求之三百篇之中则无有也。如《九德》《九夏》,则《雅》《颂》之流也;《狸首》,则《风》也;豳之《雅》《颂》,犹《鲁颂》也。然豳一国之事,不容有所谓《雅》者。周公之所载,仲尼独阙而不取者,又何耶?如《黄雀》四曲,此汉《铙歌》也,有其义而亡其辞,后世作者或杂之于三调,无乃三调之于鼓吹,清商之于三调,同出一本者乎?如元结②所作《五茎》《六英》,皮日休③所作《王夏》《肆夏》,此可以用之于郊庙燕射也。王维①有《平戎辞》,陆龟蒙②有《双吹管》,皮日休有《农父谣》,元稹③、白居易④有《驯犀法曲》,若此数者,其在乐府当何所隶也?愿并闻其说。

问:姓氏之学,随世论次,非尽见天下图牒,有不可为者。太史公网罗百代,而质之故老所言,黄帝、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夏后氏为帝高阳之孙,契之为商,稷之为周,又皆出于帝喾。以氏之别,而斟寻、有扈、费氏、杞氏所由出也。子姓之别,而空桐、目夷、来氏、雉氏所由出也。至于宗姬之盛,则文王之昭,武王之穆,周公之嗣子,三代①所传,在黄帝为后裔,其亦果如太史公之说乎?自秦汉以来,官进之途,非由世禄②,门阀③特起,衣冠④杂出,有指霍子孟⑤为黄帝子孙,闾巷之人未必以为然者。及永嘉之变⑥,锱铢清浊,不可复知。山东旧望,以门族相高,唐初为甚盛,其有以父子居相位者,或至累世屡显者,裴氏为冠,刘氏次之,而河南刘氏不与焉。杜氏则有京兆、襄阳之别,李氏则有陇西、赵郡之别,王氏则有太原、河东之别,张氏则有冯翊、中山之别。崔氏为相多至二十三人,而其别则有十也。元和中,有为《姓纂》者,以四声隶之,或以国,或以邑,或以官,或以地,或以谥,或以王父,或取其更定,或由于义起也。如司马、夏侯则复姓也,然又有代北、关西、百济、西竺之别。或三言,或四言,试即其类例,或中或否者,于太史公为如何?

问:明刑以弼教,先王之善经也;修德以弥变,天下之要道也。王者之于天下,譬犹一堂之上,疾痛疵疠,悲愁转徙,一或不知,则伤吾之慈,况所谓旱乾水溢之变乎?先王之用刑也,尽心焉耳。轻重出入,约之于吾心,又乌往而不合哉。其次则议事以制,不为刑辟,是去古未远也。又其次则谓律令已定,而愚民所知辟,此去古道为已远,所以抱书而长想也。虽然,此特检约之具耳,明王圣帝其所以处心者,不汲汲在是也。文帝之世,天下新去汤火,而帝摩拊之且不暇,时则有张释之①为廷尉,又如河南吴公治状为天下第一。在宣帝时,则有若于定国①,有若黄霸②,有若赵广汉③、尹翁归④、韩延寿⑤、张敞⑥之属。太宗于即位之初,欲以宽平治天下,明皇于开元二十年间,狱讼衰息,以七制三宗视古人于千岁之日,当亦无惭色也。明天子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焦劳恻怛,灼焉可见。昨者浙水东西,霖潦弥月,且有沟壑暴集之忧,弥灾消变,乃至多方,避正殿,减常膳,又分郎吏以发廪粟,又捐内帑金帛之储,而减单户丁税之扰,其为德甚盛也。然而根株之论不止此,其在内服,则命法官以决滞囚;其在外服,则任风宪之责者务在平反。远近内外犹一体,而天下犹一家也。考之史牒,所谓断狱四百,几于刑措,则天下无冤民矣。率数千余人,而以戮死者尚或一人,则其为繁省,似不可同日道也。天下岁断死罪二十九人,虽成康之治有所不及,亲录囚徒至三百九十人,而郡国之数不在是,以数岁较之,则繁省又何相远也。岁阅刑部,以殊死论者才五十八人,此何修而可以至是也。今天下决狱岁几何,视七制三宗,其增减赢缩之数,可得闻乎?董仲舒①谢事,老且病,而大廷议事或未决,且至遣张汤②至陋巷而质问之,于是有《春秋折狱》二百三十二事。汉之章程,合之为六十篇,而马融、郑康成各为章句。是折狱一事,由章句而得其大略。又有所谓百姓里居者,可以就而正焉。苟为得之,则以今准古,不为空言。

问:迎日推策,与书契为并兴;颁历改元,在甲令为同出。古今之相仍,因革之相续,而损益行乎其间,所以日日新又日新也。礼乐庶事,于周为大备,其或继周,何从而损益之。然迎日推策③,古犹今也;颁历改元,今独异于古乎?自忠质文之迭起,而三统④之说胜。太初以还,惟用夏时,而三统之说无所用矣。三统无所用于后世,则建号改元,是宜不闻于三代之前也。明天子于方域宁谧之始,且将有事于南郊,而正月之吉,适临上辛,于是乎以元加于岁,所以导民而与之更始①也。於乎休哉!三代而上,惟即位之年谓之元年,魏惠王三十六年,秦惠王十四年,皆更之为元年。文帝始改元,景帝因之,凡再改元,改元昉于此乎?前乎此矣。前此则曷为始乎?此托始焉尔。虽然,文景第有中元、后元之别,至武帝建元,则又以嘉号冠之于其上。自是,长星见则谓之元光,白麟出则谓之元狩,宝鼎至则谓之元鼎,有是泥金检玉之举,则又谓之元封,至如神雀、五凤、甘露、黄龙,亦班班可数者。然谓之天汉,谓之地节,虽从而臆度之,实未易以义起也。昨者隆兴纪元,盖稽之李泌②,其事见于《邺侯家传》,此天下晓然共知之。今兹制号,发自宸衷③,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然则昭回④之文,万物快睹,衡门⑤之下,幸相与端拜而议之也。

问:文王演《周易》,而为卜筮之书。箕子⑥作《洪范》,流而为灾异五行之说。呜呼!圣人之经,何其不幸也。夫八卦之文,九畴之叙,虽无文王,无箕子,而此理素定也,天下由之而不自知耳。圣人患其如是,于是乎作书以示之。学者之观书也,舍编简而求之,可也。奈何源流一失,迁儒曲士肆为异言,天人之理不复见矣。呜呼!学者之弊,流毒至此,是《河图》①《洛书》②不得为帝王之嘉瑞也。卜筮之说,始于秦而汉儒知之;灾异之说,始于汉而汉儒不之知也。故不可以不辨。休咎之证,非耳目所能晓。谓天有意于人邪?则九年之水,七年之旱,非尧汤之罪也。谓无意于人邪?则五星聚而汉祚启,蚩尤之旗见而兴师三十余年,兹又已然之验也。夫千岁之远,六合之外,求其说而不得,置之可也。灾异之说,于风化最其关切者,而欲置之,可乎?乃者彗星东见,主上惕然,赦过宥罪,不忍移咎于人,此先王罪己之道也。宋景公,春秋之庸君耳,一言之善,而荧惑为之退舍。今日之事,不论可知也。敢问春秋之世,彗星三见,圣人书之,不著其应,其意果安在耶?董仲舒、刘向③善言灾异,天人之理,果如所料耶?将耳目之外,冥漠难测,必委之于不可知邪?抑此理昭然,而学者不克知也?说者谓,汉文之世,率多灾异;哀平而下,符瑞毕至。是知灾祥之来,所以儆戒其德也;无德而虚其应,天弃之也,所以养其恶也。实欤?妄欤?其必有至当之理焉。孟子曰:“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故者何?理而已矣。诸君试求所以然者,详著于篇,无为诸儒牵合之说也。

问:尧舜之事,三代因之;三代之事,至秦荡然无一可传者。汉革秦,天下安于汉,汉之法度,变于魏晋,坏于南北,其流毒至隋且极矣;唐革隋,天下安于唐,唐之法度,其在五代,五十年间,天下不能一日守也。国家开造之初,尽去五代弊事,而天下安之,今之言者,莫不远引唐虞三代,往往以汉唐为不足言而不言之耳。秦人开阡陌,废井田①,又破天下为三十六郡,自汉以来因之;文帝去肉刑,用髠笞②之法,自魏以来因之;隋尚浮靡,专以科目待天下,自唐以来因之;杨炎③废租调④而为两税⑤,自五代以来因之;五代多故,调兵于仓卒,瓦桥之役,患其不可用,而加之以黥面涅手,至今天下二百年因之。天下之言治者,尚以汉唐为卑陋不足法,不知秦隋五代之事,古今未能去之也。泥古者,不足以随时;求便于目前者,不足以复古。泥古者,书生也;求便于目前者,流俗之人也。今天下苟欲考⑥井田,尚封建,议肉刑,变科目而乡举里选,易两税而为什一之法,省州县之兵而寓之于农,以复还唐虞三代之事,又何术而可?

问:说者谓三代更历千七百年之长且久者,以其有循环迭用之法。

夏之政忠,忠之弊,故商人济之以质;及其又弊也,故周人济之以文;文至于不可用,而其弊也不可救,于是乎徂丘、稷下坚白异同之说起,朝而为横,暮而为纵,纵横离合,其亦何所穷?而其为祸亦无穷。故秦人低回畏忌,而欲一切待之以刀锯。自秦而下,习俗变迁,听其自尔,忽然而为经术,倏然而为节义,建安七子①浮夸未歇,而何晏②等辈已善为泊然清虚之唱矣。三代之天下,千七百年之事如出一日,根苗于《易》而发露于《诗》《书》,有所不敢诬者。我国家涤荡五季,斟酌百王,《禹贡》之所未备,《吕令》之所未述,秘府之所未补,曲台之所未定,至是皎皎然见于耳目之前矣。比者论思献纳之臣,且以为艺祖③、太宗二百年来有以固结人心者,虽更靖康之难,曾无一夫为是不轨倔强之谋者,是皆行仁之效也。然而治道不能无弊,欲使仁政久之而无弊,亦在乎济之以义。且以为崔寔④《政论》欲以严致平,而诸葛武侯之治蜀,尚不免于严峻,以所适者然耳。又其区区所望于吾君,必欲于宣帝之信赏必罚、总核名实,宪宗之刚明果断、不惑群议,将以引君于当道,盖在乎以义济仁,而偶有取于宣帝、宪宗之事耳。宣帝之即位四年,亲览万几,而轻重低昂,皆所自出。韦贤①、魏相②、丙吉③、黄霸、于定国之徒,以宽通博裕相继用事,是崔寔之立说,孔明之行事,在宣帝时似有所不必然也。唐至宪宗,威令复张,擒刘辟①,执李锜②,而于頔且翩翩然不自安矣。吴元济③所有淮、蔡,盖三世矣,然宪宗必欲讨定之,王承宗、李师道欲沮之而卒不可。调兵挽粟,且至四岁之久,而后淮、蔡平。今欲从搢绅儒生一切之论,在宪宗时又有所不必然也。商略时事而求其一得,此为儒生职分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问:周公作《周官》,班固①著《百官公卿表》,范蔚宗②为《百官志》,而唐之盛时,又有《六典》,凡职官所载,与夫所以更革繁省,备矣。唐虞以还,随时损益,及至秦人,姗笑三代,而古法无几。汉兴,定三等之爵,而大率因秦之旧,自丞相、二千石下至徒史斗食之秩,凡十三万二百八十五人,较之周制,损益为如何也。自建武以来,务从节约,如盐铁属之司农,次则属之郡县,如水衡令长、丞尉二十余人并废之。又如县之可省者至四百余所,吏职减省十存其一,犹以为未罢轻车、骑士、材官③、楼船,去长水④、射声⑤二校尉。当是时,不闻有缺然不集之事。隋之章程有所不暇,而唐因之。太宗定内外官为七百三十员,较之两汉,其损益又如何也。然贞观已有员外,或特置,或因事而置,事已则废,或遂置之而不废。及中世以后,盗贼兵兴,又有军功之目,以宰相而兼他官,其余可知也。仰惟圣天子于礼乐法度重明又新之日,而损益随时,不止一事,张官置吏,凡以为民也。今府台寺阁、六馆曹郎皆有定员,而名藩重镇、宾友僚属又复镌削,可谓清心省事,得夫损益随时之义也。然而入仕之流为益费,而在官之日为益少,此又必有端本澄源之说也。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夏商则又倍之,周之制有三百六十,两汉、隋唐号为继周者,其损益又可知。以今天下酌以古道,所谓百世可知也。诸君必有知其说者。

问:以一人而临四海,以一日而理万几,虽若至繁,有所谓至约者,盖得夫耳目之相用,臂指之相应也。汉初,以御史督三辅,元封五年,始置部刺史,周行郡国,考察治状,绣衣①竹符②,皂盖③朱幡④,其所以为原隰⑤之华者,实非一事也。周有九赋九式,而汉有计相,中都转输,大农盐铁,于汉为旧事。太宗尝分天下为十道,或为十五道,其于遣使,在景云为按察,在开元为采访。又以发运转盐铁,度支为使者之目。是皆部刺史之别也。国朝官制,沿袭旧代,淳化、景德,以平反狱讼,视外台为甚重,故以是名官,其亦补汉唐之未备者。明天子于国家闲暇之日,图回之方,经纬之术,求之甚至。举当今之务,列而为七事,以责之守令,而黜陟能否,则总之外台。汉以六朝⑥问事,唐之科目多至四十有四,而敕令且三十。若夫五术八计、三科四赋、六德五要,岂非部刺史所当先者?视今日之所谓七事何如哉?幸剖析以对。

问:三代以来,列国之大夫,有已命或未命者。汉制:诸侯听自置吏,而守相则汉为置之,如掾史①、督邮②、从事则又任之牧守。自魏晋而下,始有吏部典选之法。晋人得一山涛③,而海内人物如枚举而指数之;魏有毛玠④,而时无鲜衣美食者,不知何以得此也。若以鉴裁为任,而未尝进寒素,黜虚诞,特与时浮沉,户调门选,则又何取于铨综⑤之法也。比岁以来,吏部入选视前日为甚密,未能属文,不善操弓,盖将望其涯而反也。兹者以近臣之请,谓岁月所积,有纷然不同之例,而弄刀笔者得以出入摇手于其间,将掇其可用而镌去其不可用者,且为成编以传之久远,不止为一时之美意耳。姓历铨簿,钤键⑥周密,是可以久之而无弊乎?有长名铨注之法,亦可谓甚备矣。然又定州县升降、资拟高下以为故事,未几又有所谓循资格,无贤不肖,一归之配拟。其为法也,若滞而不通,又何数百年可用也。如魏元同①、张九龄②、沈既济③,又有如是根株纤悉之论。学古入官,儒生之职。幸通前数事,取其有补于今日者言之。

问:古之官人也,与天下共之,故其辨论之也详。始察之乡中,察之司徒、大乐正,既而升之司马,司马又加察焉。可官而后官之,既官而后诏之太宰④。太宰置其宜者,废其不宜者。太宰之所不及,内史⑤又从而加予夺焉。呜呼!何其如是之详邪。汉以三府⑥典选,魏晋而下,铨品人物属之吏部,然犹察之州郡,辨之大中正。未有官无小大,一付之铨曹若隋唐以来者也。职有剧易,人有材否,百官千品,沓然群至,而吏曹欲以岁月之久近,官资之崇卑,人次而官叙之,此其为利害晓然矣,而自隋至唐不易其法,官亦以理,事亦以治,此何邪?国朝因隋唐之制而增损之,铨衡高下,总之吏曹,而宰臣得以叙进其尤者,谓之堂除①。资格之外,又有保荐,二百年用之,人无缪举,官无滞才。沿习滋久,弊端或开,铨曹常员,自非冗僚散地,往往一切归之政府,上下相承,渐乖清议,荐举取具员而已。圣心灼然,比敕铨曹悉还其旧,内而台省寺监,外而部使者,俾近臣得以公共荐之,明资历以重其选,严黜罚以杜其私,下至州县保荐之法,亦皆因其旧而申严之,甚盛举也。诸君试即今日之事,参之汉晋隋唐,其亦有得于此者乎?汉之察举,魏晋之中正②,唐之三铨③,以今视之,孰得孰失?限年资格之制,课试之法,荐举之方,考之于古,孰疏孰密?必欲吏称其职,民安其业,绝奔竞,杜私党,上称明天子甄材别能之意,又如之何则可?

问:尧舜之盛,而以知人一事为所甚难者。尧之所知者舜,舜之所知者禹、皋陶④。以吾之所可知,而欲尽夫天下之所不可知者,此尧舜之所以不自用其耳目,而付之天下也。三代以还,公道未尝一日不在天下也。然而私意小智,每出于上之人,而公道之在天下者,何为哉?今天子以自诚而明之性,以日新又新之德,铺张百为,酬酢万变,且宵衣旰食⑤,而退托于不自为之地。比者欲令内而台省、寺监、庶尹、御事之臣,外而侯伯、部刺史,各举其所知者,以内外为差,其

在唐虞之际,所谓急夫先务者耳。然而陈平①、周勃②,高帝自用之,张行成③、岑文本④,太宗自用之,以人物予决常在我,不在天下也。得一房玄龄①、姚元崇②者而贤不肖乃定,似人才之长短,又未必泛乎在百执事之人也。臧文仲③知柳下惠④之贤而不举,以臧文仲犹若是,在他人所举,果足为贤乎?季札于齐得管仲与晏平仲,于郑得子产,于卫得蘧伯玉①、史鳅②,于晋得叔向③,是其所得,皆一时之望者。夫知人,尧舜以为病,何季子曾不以为病也?反复数者,又安得敞然无所可疑哉?辨说其所以然者,偶或有补于廊庙,此亦畎亩惓惓之义也。

问:知人一事,虽尧舜犹以为难。盖世之所难者,在尧舜不可得而易也。共工④、驩兜⑤,见于耳目之前者,尚苦其知之或未尽,其于百揆⑥四岳⑦、州牧侯伯,何从而尽知之乎!皋陶以九德⑧为知人之要,欲以是九者斟酌而用之,其在庶顽谗说,非可以为德者。于是侯以明之,挞以记之,则人之短长、物之臧否,虽远在千里之外,如求之寻丈之室耳。自周公以来,所以治百官弊群吏者,又有所谓八法、八柄、六职、六计,以官府都鄙①与夫杂然之邦国,非此则有所不举也。汉于中元二年,更秦制为太守,以春行县,岁终则条上之。元封五年,初置部刺史,以六条问事。汉以千石②为令,五百石为长,所为太守者,即其治状。太守以二千石之重,而部刺史又得以六条而黜陟之,汉之法制最为近古者惟此耳。明天子若稽大猷,垂精庶政,以田里未安,为惕然宵旰之念。间者大臣上故事,以先正温公③所为八条,欲以为使者、守令之责,是其为言盖有关于治体者。参之史牒,其于郡县升黜,将亦有不出夫八条所谓者乎?有虞氏之治,周人之法,汉人之制,其视今日所以为小大维持之具,孰详孰略?

问:天下,大物也。内外之势,轻重之等,昔人有取诸持衡者,盖欲其无彼此低昂之患,而后为得耳。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稷、契、皋陶所治,一官终其身而已矣。周之六官④,其属各六十,较之古为甚备。寰内诸侯,入为王卿士,至于井牧,则使公卿出治之。其在邦国,犹吾寰内⑤也。郑武公父子并为周司徒,齐之强大,则又有天子之二守国、高①在。此成王周公之典,数百年用之,无或偏而不起之处也。由汉以来,二千石②以高第入为九卿③,有尝历九卿而绾郡章者。馆陶④之贵,为子求郎且不可得,则郎秩固重矣。然千室之邑,至使郎官⑤为之。汉氏制法,安得不为近古邪?恭惟主上总览万几,茂扬众俊,其视中外,有若一体。卿监郎曹,与夫郡守部使者,则必使之更出迭入。其于侍从左右之臣,非由夫鸾台、紫薇、谏官、御史,则取之藩辅之重、资考之最者耳。训辞温雅,发自天衷,此诚百世不刊之法也。贞观以来,独重内任,而县令、刺史,颇轻其选。开元而下,雄望之郡,犹或少加择人;至于江淮陇蜀,则有所不暇。虽自冗官擢方面者,皆以为下迁,往往视牧守为斥逐之地,因循之弊,殆至如是。唐之盛时,名臣辈出,其飞章激论,切中一时,何者为多也?稽参史牒,发挥王言,此儒生之职也。愿闻其略。

问:毛玠典选①,至有乘柴车过府寺者;杨绾②在相位,至有撤③园林、损驺驭、减声乐者。岂以激浊扬清为铨衡之职,进贤退不肖为宰相之事?予夺见于此,而好恶形于彼,此其所以歆羡嗟叹,不约而自合也。以一时人物而为当世轩轾④,此犹可言也。伯夷⑤之所以自处者,其于天下之毁誉有所不顾。是以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以西山一介之人而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名公巨人,与夫世之所谓有道者,其视天下犹如反手。况所谓康衢之间,尺一之诏,其荡涤鼓舞,又当如何哉。明天子以慈俭为宝,而不敢自暇自逸,十行细札,其为郡国而下者,盖无虚月也。且谓文王之时,在位者有羔羊素丝⑥之节,此不待矫揉之方,不由劝沮之术,今何修而得此也?在渊衷⑦所为默识,则又何患道德风俗之不如古也。虽然,犹有可言者。汉之文帝衣弋绨,履革舄,视百金为中人十家之产,未尝辄轻用之。以文帝自律,不能使斯民回心而向道者,以俗吏尚多故也。在文帝之世,惟河南吴公以治状为天下第一,其它则无闻焉耳。若夫王成、黄霸、朱邑、龚遂、召信臣⑧,杂然见称于宣帝之时。杜诗、任延、锡光①、第五伦②、宋均之徒,在建武、永平之际,其亦籍甚者也、夫以文帝爱民如赤子,而一时循良,终不闻如是辈出,又何耶?是以其身先之乎?其在责实之政不可后乎?通于当世之务者,幸道其所以然。

问:同是尧禹,同非盗跖③,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此特俗学常人耳。天下固有独是独非者,不求之言,而求之于忘言,庶几有所合也。杨、墨④塞路,孟子辞而辟之。杨、墨学仁义,学杨、墨道是祸仁义也。非孟子不知杨、墨之为害天下,后世之言杨、墨者,实不知何者之为杨、墨也。荀况⑤氏作书以非墨子,是必为知孟子者,又何并以孟子非之?韩愈氏考信孟氏,是必知墨氏之为害,又何以墨子之言为无负于圣人也?孟子同非,墨子同是,可以是非求之耶?抑不可以是非求之耶?各以所见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