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瓯江

朱鹮

程绍国

朱鹮,隶属鹳形目,鹤亚科繁殖鸟,是亚洲的特产,被誉为“东方的宝石”。

它是始新世古老鹤科鸟类家族进化演变的一个分支,据司马迁《史记》记载,我国是主要分布区。后因生存环境不断恶化,原属低山丘陵地区生活的朱鹮,不得不迁到深山老林,过着隐居的生活,数量愈来愈少,目前,全世界仅发现二十来只幸存于世……

它有终生固定的配偶,它们严格保持单家独户的散居生活,从来不因家庭问题导致“离婚”或散伙现象……

——摘自忘了名儿的报纸

(一)

夕阳被西山顶着,光芒是衰弱的但仍然血红的耀眼;只见青山的树木更加青绿,黑石更黑。两岸嶙峋的山岩之下,是一条狭长的河滩,它永远跟静静的温柔的瓯水相映,叫人总觉得此刻即是一千多年前……

船头的渔网是猪血染过呢(本地人常常用猪血染网),抑或,是夕阳的映照?黑色的表面上隐耀着一种招目的亮色,好象发火的炭;这火似乎又跳到渔船外的江面去,到处颤颤地乱蹿……渔船是舴艋船,黄篷黑船,平头尖鹮尾。平头,为的撒网的方便,这是一支长网船。长网是相对垒网而言的,本地有多种渔网:手网,排网,斗网,都不用船。只有垒网和长网用船。垒网短而深,适宜江心作业:两船围捕,先开后合,兜拢之后,水底的网状颇象古代盛酒的器具。长网其长无比,立船而撒捕,立岸而捕,缠捕临岸的鱼,这一点与手网排网斗网相同。

叫人多么欢喜呀!我早就听阿妈说这瓯江:金黄的鲤鱼,鲚鱼似银镰、见天闭目。黄鳗和褐鳖,褐鳖不食不死,“懒贱”长寿。黄鳗懒洋洋模样,滑溜修长,手捏不住。江滩上的鹅卵石,桔红,雪白,或乌黑墨样。还有善良美好的鱼阿姨的故事……今夜里,它们都走得出碰得着的吧!

忽然,我都快乐如火焰的心几乎被浇灭了!因为我吹了一气口哨。这是遍地啾叽啾

叽的鸟儿的引发。老实说,我的口哨是吹得不错的,有横笛的洪亮和灵度,我正一曲未尽,原以为会得到大人大大的赞赏呢!我却横遭一声呵斥:“勿吵!”

我着实吃惊,船上的其它四人也赶忙回过头来。这是一位鹤发黑颜的老人。“鹤发”又短又粗,钢丝一般;黑颜的黑,不是漆黑的黑,而是酱油肉的那种黑,黑中隐隐的透着红色的那种黑。粗犷的脸上嵌着一对发黄的混沌的眼睛,好象有沉重的痛苦和燥热蕴积着;厚厚的眼皮耷拉着,偶一抬起,混沌的双眼中便凝出一种锋利的力,一种超人的坚毅。双眼中间,吊着一钩其大无比的鹰鼻。他整个地给人凶狠狠的印象。他左手轻轻地打着桨,右手把舵。

我不知道哪点上触犯了他,舅娘说:在船上有些话是不可说的,比如“鱼给两三斤我”,那么这一趟船最多只捕两三斤鱼了。渔人要么说千斤万斤,要么不提数字。那么吹口哨怎样,也是个犯忌么,会把水底大鱼吹个溜光?只剩下一只船六个人?

我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奇怪他正朝我一露微弱的光,倏尔,那眼光又恶狠狠起来,顺鼻尖处撒在江水中去。这位老人似是孤独而痛苦的,自己明显沉缅于自我的一种境界之中。但,他统领着大家,大家无形地服从着他,这众船头两个后生家狠命地打桨便可看出。这个,不是一日“恶狠狠”的结果,它跟酱油肉一般的黑脸相同,经了千万日风熏日晒。

是的,他的脸上只有痛苦和燥热的气息,似无活气,他的上身穿着么黑的球衫,肩膀已有难辨的补钉,缝合得倒很精致;下身的笼裤也是么黑的裤腰极其宽肥,尽力折拢后用一绺鱼网绑缚着,很不端庄的样子。

“哔——许——,哗——许——”

老大的粗裂的右手攥着桨脑,缓缓地,打成一个又一个扁扁的圆,看,锈上青苔的桨翼切入绿中去,绿水便盈盈笑开来,露出一个甜甜的酒窝,桨翼刚刚完成了力,又一个甜甜的酒窝扔后去,比适才的更大。绿水被这桨翼托起,呈孤圆,光浩得闪亮,犹如少妇的鼓胀的奶子;桨翼出了水面,水珠叮叮,这便完成了一个柔柔的抒情的桨声:

“哔——许——,哔——许——”

猝然,我的紧绷的胯肉被什么钳了一下。只见舱板上又着再个足趾——大哥和二哥,好比刚刚出洞的雄雌眼镜蛇——湖蓝色的长裤空荡荡的足见内中的脚肾是又长又细又硬的一杆。此人身胴圆实,头颈特别的长,好比鹅颈,叫人担心头虱将会掉下来,

还好,它仄在篷壁上。眯眼下,长着一管直鼻,鼻根顶出再个生毛的黑孔;坐在对面,总觉得这里头将有异物“哼”在我的脸上。

“你看,”鹅对我说,语声有点滑稽的味道,“上西天了。”

鹅发黑颜的老人站着睡着了,露出一层眼白,头下仿佛有一磁石的牵引,头颅恰如成熟的稻穗慢慢地下垂;下巴颌刚一抵胸,便被一支无形的手抓起。下垂又抓起,煞是好看!但,作为老大他并没有失职,只是桨声低微了一些,船头却还是不偏不倚的,看,两个后生家仍在拼命地打桨呢!

“听说会死了?”

“会死了!”

“会死了还爱吃鳗?”

“当然!……我想她吃不到了:看这水色。”

“那他还开船?

“你晓得什么!”

鹅愤愤地答道,又把眼皮合上,又叫眉毛飞起,肉皮拉紧,似乎世上之事他无不知晓。

对方是个琐小的男人,脸上撒满星星一般的麻子。他受了奚落,便把一只眼睛睁得挺大,争辩道。

“他老大没有把握是不开船的!”

“他老婆会死……想吃……你晓得是什么!”

麻子不说话了,也没有生气似的把两支粗短的手举起来,抻了一个认认真真的懒腰,之后满意地把嘴瘪一瘪,脸上的星星使晃动起来。他让我把个脸盒递给他,自己从篷服中抽出一根箸来,喉咙清了清,煞有介事地摇头摆尾起来,啊,他要充当起“唱词先生”来了……

这个时候,篷背响着“笃笃、笃笃”的声响,我知道是鸟儿的啄喙。“笃笃”,我赶忙起来,只见两只不小的白鸟在咫尺之间,头额、嘴基、腿脚、翅后部及尾羽下都朱红朱红,是朱鹮吧,阿妈说此地飞翔着这种十分美丽的鸟儿;“笃笃”,我的心蓬蓬的欢快的紧张,我慢慢地伸出了手……“冬!”

突地一声脸盆响:

“去年——今日——此门——中——”

飞了!狗生的麻子!

一会儿,鹅对我说:“你来干什么?”

“当然捕鱼。”

“你捕鱼……该叫你的舅娘来捕捕的!”

“为什么?”

“舅娘的大臀白的很呢。”他粗野地笑得哈哈响,拿睐眼睛搜索人家的眼睛。麻子早停了“唱词"笑得死去活来,按着肚子。

我又想起胯肉钳痛的当儿,“你妈妈的!”我重声骂道。

“哈哈,这狗生的,骂都做到,”他的眼神戏谑而又慈祥,“你呀,你妈妈在家时还和我相好呢,后来嫁城了。”

“你妈妈的!”

“不信你就去问你妈妈,有无在竹丛里、菜园里相好。那时你妈妈说我顶用得很呢。”

忽然,我又听得篷背“笃笃”的声音,我竟忘记了“你妈妈的”骂鹅了,赶紧又爬起来。就在此刻,“嚓”,鹅用一柄锋快的鱼刀从内篷刺出,一只鹤一动不动,从篷背滚丢在江水里,血在水中泅开来、泅开来

另一只见侣伴被刺死了,恶鸣了一声:“鬼”夺魄地拍击着翅膀飞走了。

本来我的心绪已坏,现在呜呜地哭起来。鹅毫无心肝地笑着,长头颈上青筋扯着、跳着。

“勿吵!”老大又烦躁地叫道。如血的残阳,水光含金,老大那混沌的老眼中,莫名其妙地闪耀着一种叫人吃惊的暗红的色彩,是泪?

(二)

南风柔软的很;江面微微起皱,船儿似剪刀,剪出催眠一般的“突啧突啧”的声响。很温和的天气,这是夏已咬住春的尾巴的天气。

后生家有气无力地打桨拙拙的懒情。麻子煞有介爭地又搬出脸盘,又用脚夹住,敲得叮叮当当响,被一气,便端坐,睐眼,屏气,我以为将唱出成本的故事来了,但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倒也有板有眼真象个会卖关子,会搭架子的老“词师”。他又屏气,端坐,睐眼。我好生丧气,我摇摇鹅。

“阿叔,你讲个故事吧。”

其时鹅他望着悲戚冷峻的老大,作忧忧感想之状,见我求他,这“忧忧”便豁然化开,他快活起来,沉着头,用心捕捉着什么。

麻子的鼓声骤然密促起来,到底启开了金口: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出去——桃花——依照——笑、春、风——唱得时候呀,只见麻子扬眉飞目,身子悠然晃动,尽力把嘴巴张圆,仿佛眼下围坐着万千听众。就在此时,鹅用一种富有弹性的语言开口了,好象压根儿就没有麻子;

“我讲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大的故事,给你们听听。”

奇怪得很,麻子立即软了,哑了;弹不出个屈来,仿佛吃了药,着了魔,落得瘫瘫然鼻涕一样。怪!

“你几岁了?”鹅问。

“十三”。

“阿……当初我跟你妈妈真是很好的呀……真的,一点也不骗你……可惜……你都这么大了……”他忽然眨眨眼睛莫名其妙地说:“女人都是好附,坏都是我们男人坏。女人干死干活都为着男人,男人吃烟,吃酒,还打赌,一会儿就打女人,女人忍着……”

你天天打老婆吗?”我问。

“凑巧有打”,他沉思片刻,“好,我就讲一个,等会儿你也叫他唱一个,乡下的故事很多很多……”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这个男人二十二岁,有婚结了,这是他的运气。这里正月初二开始舞龙灯,闹到正月十五,期间龙灯舞到谁家,就在谁家闹吃一夜,什么人都可跟着闹闹吃吃,只有十五这一夜最为红火,团圆了,祠堂在摆酒,单姓同宗的全村人,黄酒吃得死去活来都是可以的。这个男人是舞龙头的脚色,气力过人,酒是海量,吃得摇摇晃晃地回家,忽然……

忽然听到一种声音,奇怪的幽幽幽幽的声音。是不是酒吃过度了认真定一定神,是一种幽幽幽幽的哭声逼到耳朵里来了。他是独家一屋,这声音却怎么从这独屋中出来?若是平日他会吓破胆的,今天他灌了黄汤——他用脚扫开竹门,扫的刹那间大吼一声:

“谁?”

一个小东西萎萎缩缩地走出来,是个小女人,脸色白得象张纸,没有精神也象个纸人,她慌慌忙忙地说:

“阿哥,我给你当老婆吧。”

村人娶老婆多么难,从来没有便当的,眼前有这样个便当,使他惊诧得酒醒了大半,他扯破喉咙地喊:

“你是鬼?”

“我是人,我见你多次了,夜里你点起灯我就从屋外朝里看……”

“哪里的人?”

“东窑人。我们那里闹蝗灾。”

东窑那儿闹蝗灾,好象有听说——老婆他是想的,一觉醒来有时是很想很想,也把被子当过老婆,可是意外的送货上门反倒使他从从容容,似乎他就没有很想很想过。一听“闹蝗灾”,他却又生出几分同情。

“我的屋这样破这样小。我很穷。”

“你身坯大,我就跟你。”

“跟我吃吃,有依有靠,不用讨饭给人笑,是不是?”

“不不,我没有讨饭给人笑过,我不会只靠你只吃你,我会干活,我会替你生孩子,我会料理家里。”

男人没有了话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小是小了一点,酒壶一样。刚这样一想,心头凭空也通地跳起来,脸皮也舒展且红冬冬起来,女人望望男人,忽然喉咙里咕地一响,说:

“阿哥,你给点我什么吃吃吧。”

又忽然双眼发光起来,原来女人见到墙兜里躺着十来个过冬的红番薯。她盯着这一堆番薯,死死地盯着,好象番薯就会行跳到她嘴巴里去似的。男人见了,倒恨起自己没有好东西来,有点儿过不去。

“我把它吃了?”女人一瞥男人,说。

“吃吃吃吃,吃吃。”男人竟语无伦次。

女人走过就攥住一个大的摘去蒂,左手一抹便大口大口脆生生地吃起来,番薯皮都不吐,只管吃。刚刚吃进两个,女人的脸蛋红润起来,全没了先前的灰白,睫眉都飞起来,大眼睛忽闪忽闪起来,个中却生出一点儿难为情起来,再吃了两个,这难为情便越来越大了。原来女人是个美丽的。

男人烫热起来,身子肿起来肿起来一样,肿得闷住了气,肿得脸色灰白,和纸一样。他把灯吹了。

女人都是好的,我说过,这个女人好得彳艮呢:养猪,下田,干什么都利索都卖力。她挑粪担,她的男人背粪勺;她挑得松泛,男人追得倒吃力。这个小女人叫全村人明里暗里羡慕得吃惊,有人问男人:“你给她吃了什么呀?”答道:“我吃番薯饼,她喝番薯汤。”女人特别喜欢吃汤吃菜,这跟她的身高马大的男人全不一样,他是非吃硬的,非吃啦啦响梆梆响的不可。女人有一双巧手,绝不会慌忙,只管从从容容做饭。比如做这个番薯饼番薯汤,看,上蒸下煮,同锅同火,吃!再比如男人要吃锅贴麦饼,女人就立即想到给自己做淀粉菜汤。麦饼焦熟揭起,锅底依然火烫,她急急放水,滚滚沸腾,女人撒下淀粉菜来,一搅拌,便有得香香甜甜的吃了。有的很难合在一火做的,女人就遵循她的铁打的原则:先男后女。她说:“男人是牛,要犁田干活,女人是鸡,顶多生凡个蛋。”要知道,她的男人自从有了她,不知懒到多少倍了!

这样过去了三年,三年中女人的肚皮没有膨胀的样子。你想想,在农村,女人不会生孩子,还不如一条狗!恐怕狗走路不一定都夹着尾巴,可女人……她的男人开始不大要紧,后来似乎要紧一点起来,留心一点起来。有一天,他认真地摸了摸,肚子里似有隆起的东西,他高兴极了,好久睡不着觉。第二天第三天也照常摸,却又无影无踪了。但他并没有难过,他不是个悲观的男人,他是坚强自信的,他相信他不会没有儿子,一定有,起码三个四个;他的女人是好女人,将来一定会有儿子叫他满意的,早一点退一点、而已。他一定冇法子,你看他的身坯多少大!

这样地过去了一年,希望仍烈,却不见萌芽的样子。女人早就很急,都在暗暗地急,急在心的角落里。现在简直是急得痴癫了,到处烧香拜佛。见拜就拜就许愿,不加选择,磕破了头。也去取经一个一个地问村里的女人,把最细最细的关节都记得分分明明。谁多子,谁的经验便最受看重,实践起来最最认真。另一方面,她更倾心体贴着自己的男人,无微不至。她学会了酿酒,常常守着酒缸听声响,要搅拌了,她就把厚衣脱了,赤露胳膊揽拌,不管天寒地冻。每每刚熟时节,又甜又辣,炖一壶热热的,嘴巴啧啧的响,捧在怀里端去给男人,满脸飞红,好象已经让酒吃醉了,其实一口都未吃。男人呢,似乎嫌酒过烫,她便来了,撮起嘴,睁大眼,呼呼地吹;吹一气,又端给男人仄着头,忙忙问:“可以了哦?”她一心愿男人高兴,私下里把脑筋动尽,有时在头上扎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有时弄起给男人洗澡的样子,有时也去挠痒。男人多数时候不笑,嘴总是闭着,有时笑好象也是苦笑,不开朗的笑。这些女人都看在眼中,夜里男人睡熟了哭几声。

男人越发沉默寡言了。从前干农活去的时候总会交待一句,铲麦去,或拔豆去,现在不了,总是一声不响的出去,一声不响地进来。非说不可的,便叫得天响:“脚盆放在哪里!”他的眼睛老是只看鼻尖,眼角垂到颧骨上,脑门上皱得很,整个人越发炭黑炭黑。

有一天午后,他在路边间苗,远远地见到两个男孩并列着奔走而来,原来在赛。衣衫破零,但狡黠可爱。奔了一段路,便刹住等待尽后的一个破烂的笑着的女人。这女入一头乱蓬蓬的黄发,袒肩赤.脚,胸前摇晃着两垛巨大的奶子,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回家值晚饭时分,女人笑着打汤给他洗脚,只见他脸色比平时更愠恼,心想幸好饭已煮熟,赶紧把饭盛了,端给他说:“吃吃。”男人按例接过饭碗,却又迟疑一迟疑,随即说:“吃吃吃,我晓不得吃!不想女人只笑吟吟的瞅着,男人扒了一口,

“嗒!”尽力把做碗下来,说:“这样烫给你吃吃看!”女人一声不响,并不焦急。男人火了,扒一箸向女人脸处扔去,却粘住在竹壁上,丝丝地冒气,看来烫是真烫的!

今天的女人绝无生气,仍然笑吟吟的。男人好生奇怪,仰头细看,发现自己的女人今天从未有过的漂亮,仿佛今生世没有忧哭过,今生今世也用不着忧哭了一样;仿佛穷小子历尽千难万苦终得珍宝,仿佛嘶叫救命的下水人终于被救了命。她高兴得害了热病一般:

“我前世有幸,你也前世有幸哩。”

男人暗暗吃惊;这女人今天怎么啦?

“我们有幸哩,我们前世有幸哩。”

“什么呀,幸幸幸”

“我们有法子了呢,我们会有儿子了呢。”

“肚子胀起来了,你?”男人乐得慌忙,伸手就摸。

女人咬住了男人的耳朵,说:

“你去翻翻枕头边,看看什么东西。”男人蹿去猛翻,原来枕边放着十多个银白白的东西,一个一个硬梆梆光生生的象人,是米做的小人儿。这东西见都没有见过:什么呀,干什么的呀?女人说:都是天兵天将,将要打进自己的肚皮里去,因为肚里有孽鬼拦着,不通,故而生不出儿子来。她将马上开始吞,一夜吞一个,把这十多个一个一个吞进肚里去。天将镇坐,哪里还有孽鬼不孽鬼呢!

原来并未眼见为实的东西,男人削减了几分喜色,但希望还在,自然是高兴的事。

不过米人不小又硬,他们能“打”将进去么?

女人一点没有这个担心,似乎再大十倍也不在话下。次日入夜,女人喝些菜油在喉咙,拿根长箸过来,在床沿端坐下来,乱念几句“陀佛陀佛”把个米人塞入嘴巴,又用长箸一捅,头颈狠地一抻,“咕”居然是轻松的事!

这是村子里一个老掉了牙的老太太传授的经验,当然啦,这是镜花水月。这就难怪男人打你骂你了,这女人也有趣,似乎天生是个供打的料,绝不哼一声苦,叫一声天,总在灶下坐下,下巴陷在双膝中,嘤嘤地哭,索索地抖……

有一天,女人虚亏异常,煎一碗姜汤喝下,呆呆睡下。男人神情恍惚,在灶下一袋烟一袋烟地接着抽。天断了黑,黑得好象世界没了,只有烟杆的斗眼中尽力光一光,尽力光一光。

女人被推醒了,男人说:

“你跟我走,把衣服着起来。”

女人有点疑惑,但照办了。

往外往,走出村庄,寒气很猛烈。女人心慌,却努力把脚在铁硬的石板路上走得稳实一些。少人梗着脖走在前面,岸硬而又铁冷,踩出哒哒的可怕的足音,用一条无形的绳拴着女人走。女人几次伸手碰碰男人,却终于不敢碰。

忽然有一种怪叫,从迎面的黑山而来,黑山便比先前静得多,静得好象什么都无,又什么都有,都瞪着一双暗绿的眼,只等哪里一声号令,一齐扑来。女人终于辨见一张白椅子,那是坟,她才知道身已在山中,她痉挛了一阵,无端地作些奇异地想象,骤然又自觉地断了这想象,只拿眼睛盯住男人。男人还是梗着脖子,铁冷冷地只管在前面走。

越往高处走,路便越发狭窄,越发是缠脚的荆棘,别脚的小石子。一脚踩凹,一脚踩凸。不远的野生的茅柴中,时不时沙沙地响动,时不时钻出一声鸣唳,也有鸟儿扑地—声起飞,便扇来一阵冷风,有的东西眼睛发着光,死沉沉地叮着人走路……

九岭十八弯。有一面屏障般巨大的黑石的地方,脚下深涧千丈,那看不见的地方水声潺潺,震上来又叫这黑石反回去,声音呼呼的可怕。男人驻了脚,头颅尽力一搖,好象有决定要作,但又迟疑了一下。

女人的身子有些寒,“孩子的爸,”她明了一声——五年了,这女人都这样称她的男人,好象孩子已在眼前一样。

男人的脖子又硬梗起来,气粗得很;眼光恶狠狠地在女人的脚边游移着。此刻的女人倒十分静定,忽见一种蓬蓬蓬的声音,从男人身上荡击而出,急促而又浑重,女人即又恐怖了。

“干什么呀?”女人抱住男人的身体,细柔地哭着,慢慢地下滑,脸贴着男人的膝盖。男人的膝盖怎么摇铃一样,筛糠一祥颤闪颤闪?女人更加慌张了。

又有东西一阵一阵的嘶叫。开始是鸣呜的威吓吧,后来相咬起来咬住了,或是撕了皮,声音锋快象刀,锐利如剑,是垂死的暴唳!

“孩子的爸,”女人咬着男人的裤,“我不肯死的呀,你不能要我死。我也许会生的——嗯嗯,一定会生的。”

男人突然吼叫起来:

“你不会生,你要会生公鸡也会生!我不能活着一辈子给人笑!”

女人躺下来,蜷缩着,象一朵虾米;,双手死死地缠住男人的脚,嗬嗬地哭,嗬嗬地哭。

(三)

好象是瓯江的戏弄,“若”船儿咬住了江滩,死了,大家身子一斜,方觉这个夜晚不是专讲故事的。便有两条汉子——鹅和一个后生——冬冬跳下来。后生从船头那堆黑网中抽岀网头来,往岸上紧拉。鹅双手叉腰,脖子抻长又前倾,八字脚站在泥涂中活象鸭子听雷。

黑老大嗡声嗡气,命我到船前头去,同另一位后生一起各打一把浆。麻子果已背朝着我,双手抓住网垛上方的网罔是个撒网的角儿;船儿调了一个头。

鳗、鳖、鲚、鲤、鳙,善良的鱼阿姨,来吧来吧。在暗绿的水皮下,成群的黄鳗七曲八折,甩着长尾追赶着船儿过来了。满眼是鱼,我的浆即在鱼们身上拔划,鱼们漂滑着,叠游着,拥挤着,欢乐得呱呱叫——忽然有鱼跃,大如人样,嘴街桔红的一块——啊,鹅卵石,是鹅卵石……

“揪,揪,揪,揪鬼,揪鬼,鬼,鬼,鬼——”

鹮又飞临了绕船盘旋,使出全身的力气叫,使出全身的力气飞,紧张而且急愤。

“鬼鬼,鬼鬼,揪鬼揪鬼,鬼鬼鬼鬼鬼..”

一声比一声紧急,一声比一声愤怒。天空似乎被撕裂了,又好象飕飕的有冷箭射着,充满火药的气味。我的心头颤颤地发怵,鱼们便刹那间消失了。待到又复归平静时,鹮已无踪无迹了

大人们并没有异常的感觉,或者根本就没有见到鹮——这里的鸟鸣又太多——麻子是撒网的好手,轻轻地抓轻轻地撒,网到江面,浮子珍珠般自成线路;他不急不慢,自如犹如玩耍,加上嘴巴“嘘嘘”的有轻漂的声音,就更象玩要了。这样,我的心气又舒活了起来。

月亮酷似半个银圆,网域又似这半月儿的投影。麻子熟练地一个猴跳,双手牵住纲绳的尾段,一气狠拽,又面江背岸地戳定,屁股高蹶,这才认真地呼呼地用劲,嘴巴挤成柿饼模样,忽儿朝我没头脑地说:“怎么样?”

我管压下纲的差事,就是双手把下綱绳往泥处下来,以免叫鱼逃脱了。我把屁股翘得天高,慢慢地倒退,原以为这活稀松得很,一会儿却感到腰折腿断,双膝“傻笑”煞是难受。我就换了拖网,把滩上的网拖到水中来。

拉了好一阵子,“月亮”总还有半个,虽然小了一点。当它终于被我们精疲力尽地破坏了的时候,原来我们竹篮提水一般没有成绩,唉,我的鱼儿们!

麻子凑近我坐下,伸出短厚的手来摩我的头,好比是仔细观赏着他的一个宝贝东西。又摩我的手掌,这无休无止使我渐渐生厌起来,不料他却轻轻“啊”地叫了一声。

“一字手,一字手。一双都是一高手。”他仿佛得见了金矿。我这才知道我的手心笔直的横纹是别人所没有的。

“你聪明,生这样的手心就是聪明人,如会有官当。”麻子居然抱我起来,陷在他的两胯之中,“丝丝”地嘴里发出一些表示亲热的声响。“我包你,我包你,你会有一个顶生好、顶生好的老婆,包你。”他又亲亲我的头发,语气是万无一失的。

“孩子,这个独自人是把你当他的老婆了,顶生好的老婆。”鹅说,他半躺着用下巴朝我。

独自人,便是无女人的男人。麻子似乎有些愠恼,喉咙里咔地一声,却又无可奈何。半天,他挪开我,说:

“我唱段鼓词给你听听。”

他复又搬来脸盆,用双脚捧住,又拔来一根箸。身子晃了几晃,随即端坐,入气,眯眼,右手颠颠簸簸,“鼓”面冬冬冬冬地发响。这回居然不用“人面桃花"开场,唱腔又脆又干,唱的也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这个男人是个赌鬼,不打赌,等于倒挂在瓦檐下一般、没有女人一般不好受。他的眼睛酒糟一般红,他白日里象条蚂蟆,走路走路都要睡着了。入了夜,酒糟眼睛睁得滚圆,好象猎狗,无比的新鲜和机警。

赢了,也存几个钱在女人那儿的,多数时候全家的钱全拴在他自己的腰间。有一天,赢得钱多,满头大汗回家,女人正蹲在马桶上,“啪”,便把钱拍在女人前面的矮凳上。女人一阵狂喜,说:

“哪里来的?”

“我把你卖给别人了……你妈妈的,你问哪里来干什么!”

“赢了?赢回来了就好了,再不要赌

了。”

“死了不赌不过再赢这么多,还马马虎虎。”

女人早已站起,眼光光盯住这堆钱,只见男人把钱分成两部分,指着大部分,说:

“你把这些钱收起来,藏严藏严。我再拿点钱去推一推牌九,赢了,老天保佑,输了也是输别人的。”

说罢走了。走到门外旋又回来,说:

“我对你说。”

女人看定了男人。手还在数着钱。

“我对你说,打赌人心野,我输了,也许还会回来向你讨钱的。你记牢,那个时候不能给我,一个钱也不能给我,无论我怎样向你讨……记牢了没有?”

女人不响,男人重复道:

“记牢了没有?”

“记牢了。”

男人又走了。女人好一阵高兴,这一下子这么多钱保险了。人家说打赌人十有十一输,她男人不是赢了吗!她想起替男人补衣服,可针眼老是穿不进线。这时男人又回家了,说:

“你把钱给我一半吧,快!”

女人当作听不见,仍然穿针眼。男人马上进前一步!

“快吧!”

女人今日没有害怕,说:

“不给你。”

“给不给?”男人气粗起来,胡子硬得扎眼,“放在哪里?”

“你刚才对我说过,一个钱也不能给你。”

“那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你要给我!”

女人的嘴唇青黑青黑,颇有决一死战的味道:“不给”。

“啪!”男人一巴掌扇了去。女人的白脸顿成飞红,自知糟透了,她泄了。

男人自然是输得一干二净。几天后,借给他钱的人都没有了,眼光光沾着看了几天,赌场把他“开除”了。他灰黑了不少,皱纹纵横,颤凸腮四,晕头晕脑,象个空皮囊,象个行尸走肉。他成了世界上最最痛苦的人了。他的女人也跟着慌张起来,这样下去人会死了的,她是不能没有他的呀!

终于有一天男人的眉心舒展开来了,好比老汉满身抽了青。临睡的时候,对女人生了史无前例的温存;女人添了几分喜气,也生了几分惊色,问:

“你又赌开了,赢了?”

“没有。今后家庭靠你了。”

“怎么呢。”

“女人值妙票。”

女人莫名其妙的惊愕,猜测着凶多吉少。听到说“女人值钞票”,以为是“典”给人家了,(典,一种遗习,不会生育的一方给会生的一方钱财或稻谷,前者男人便亲近后者的女人,此后生子,便由前者带走。)正当愠怒,不料男人说:

“我把你卖了。”

“怎么!”女人好象被刺了一刀。

“我把你卖了,不过这是做生意,没有关系的。”

男人说起来轻泛,可是在女人却是秤砣砸在心窝上。女人天呀地呀地哭起来,好象这种哭法就能打动男人的心肝似的。男人又说:

“不要哭了,这是好事呢。你听我说,其实……不过赚钞票罢了。你听着,已经说好了,我们明天就上城去,明早你先洗个澡,把好的衣服穿起来;你听着,那买你的男人是染色厂的老板,有钱得很,脾气也好得很,你给他做第三房;你听着,我是以贩子出面的,不是你的老公,到时候不要乱叫;你听着,你若愿意就给他当第三房,有吃有穿,福气厚得很,若嫁鸡随鸡,随我这个赌棍,你第十天就逃出来,我在他家外面的榕树下等你……”

麻子住“鼓”,噤声,狡猾地笑了笑,心满意足的样子。这种吊舌头的做法是我最不满意的,我追问道:

“后来逃回来了没有,那个女人?”

麻子抿嘴笑笑,为自己唱的故事而得意了;鹅却哈哈地笑,说:

“逃回来了,逃回来了。”

鹅的故事那儿还吊着舌头呢,我忙推推鹅;

“那个夜里,山上的象酒壶大的小女人死了吧,死了吧?”

“又活了四十来年。”

“那么她生孩子了?”

“没有。”

“那么男人娶别人了,是不是?”

“没有。两夫妻好得很呢。有一天我有事找他,见灯灭了,我到门边听了听,里边女人说,“不要同枕头睡了,我们这样老了会给人家笑的。”

“男人一定要孩子干什么呢?”

“一定要。没有儿子好比这个人没有两条腿——不过我跟你阿妈相好的时候却想,你阿妈不会生,我也爱,爱到死。”

鹅眨了眨右眼,很是鬼模鬼样。

(四)

又兜了三网。一尾猛恶的马鲛,一个鼋,三十斤许,居多是鳙鱼,有半篓。鳗一条也没有,任凭在拢岸的网里泥里揉揉捏捏,还是一条也没有。老大失望的很,在他的眼中,鳙鱼十篓也是无所谓的事。他的态度坏极了,一听到你说话,总是大声断喝:

“勿吵!”

船从回村的方向前进。航行着平爿白月,洒下无限洁辉,两岸青黛的山谷仿佛有雾色浮起,朦朦胧胧的,只有山巅零散的大树墨黑墨黑。有鸟儿清越的鸣声,传达着情爱的祈求,在这夏咬住春的尾巴的时节,鸣声十分动听悦耳。

船在“猫儿滩”拢岸。这个村的人何以唤它为“猫儿滩”,这就不得而知了。它陡,离村不远,滩头全是野草野花,中间有许些不大不小的褐色的石头散蹲着,凭空给人生出一种荒凉又静穆的感觉。“猫儿滩”这一网历来是渔人乐意的,只是较低,潮水落到“肚脐眼”那儿,才好捕鱼。

麻子操起鱼刀对我说:“我们去砍根水竹来,做鱼串。”我欣然地跟他去,我的赤

脚踏着绒绒的水草,有湿而柔的感觉,水草中偶尔也嵌着几个鹅卵石,硌脚的;那边,是成林的水竹,黑压压且阴森森。

我一直想:我的阿妈年轻时怎会跟鹅好呢,这样一个长头颈?

麻子稍一驻脚,左手捏住我的右腕,我觉着有些痛。“我跟你说那”,他一笑,鼻子又轻轻“哼”地一排气,“你阿妈和你阿爸好不好?”

“当然好。”

他微微有点失意似的,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

“那个阿叔的头颈真长,真难看。”

“你去问问你妈妈看,头颈长难看不难

“我阿妈是不会跟他好的!”

“你怎么能够知道呢?”

“就不会!”

“会的,当时村里说的闹……你阿妈是天仙女,可是你阿妈跟他好了——女人就喜欢不三不四的,会插科打浑的男人。后来你阿妈硬被嫁城了,你说你阿妈和阿爸好,可长头颈娶不到你妈人就变坏了,吃烟吃酒会打赌,没有用了……唉,我比你阿妈小十几岁,也……可惜是真可惜的……”

这时已近竹林,麻子好象忘了干什么而来的,竟摇头晃脑起来,酒醉了一般,哼哼地唱道:

“小妹呀你勿要慌。

阿哥大手大肩膀,

你吃琼浆花露水,

我喝薯汤映灯光。

小妹呀,快上草床甜甜躺。”

稍有微风,竹林响着细碎的“窸窸窸窸“的声响,好象从天外传来,从远古传来,若有若无的。地上,月亮的斑光也细碎,颤动,散乱,给人扑朔迷离的感觉。扑扑,一只布谷鸟突然受惊,飞走了。

麻子把水竹拥在怀中,耳鬓贴着水竹,脚勾绞着水竹,身子扭起来,好象叫竹胶住了粘住了一般,十分难受。嘴里呜呜地呻吟着,又喃喃呢呢的有些话,开始我什么都听不懂呢呢呀,莫非着了魔了!

“妹是山间釆茶女……哟哟哟……我是山下卖肉郎……哟哟哟……生前你我没缘份……”

“我走了,叔叔!”

麻子这才梦毕酒醒一般,回归到了竹林现实中来;只见长吁了一阵,身子空泛无力,手脚软绵。我见他挥起竹刀,我害怕极了。竹刀劈在一株竹脚上,竹身哗然倒地。

剔下竹枝,断成五截,捆紧背起,慢慢地我们走出来。他又唉声地唱道:

“独自人的天,雨绵绵……独自人的夜啊,暗迢迢……”

麻子哀伤得可怜,我怎么就淮受来,难受来,我可怜这个人。

“你唱词唱得真好。你再唱个故事吧,好哦?”

“我唱词是会唱儿句的。”

“那你就唱唱嘛。”

“你说说,”他快活起来,“故事他讲得好,还是我唱得好?”

我想,鹅讲得好多了,但——

“你唱得不错。”

他居然更加快活起来,装成诡秘的样子,命我把耳朵靠过去,靠过去;他才悄悄地对我说:

“晚上的故事一一也讲的和我唱的,”他又郑重其事起来,“都是真的。他讲的是黑老大;我就唱他,这个长头颈,嘻嘻。”

“哟,我们这个老大就是那个扔掉小女人的酒鬼?长头颈就是那个卖老婆的赌棍?”

月光下,麻子的头得意得直捣直捣,刚才的哀伤早已烟消云散了。

老大还是嗡声嗡气的,又命我去打前桨。他巍脚端端地站着,似乎大脚从未走动一步;黑溜溜的脸很凶恶,本来就很凶恶;他的精神最好。直至此时,大家陆陆续续地,正从箬笠中或布袋中掏出硬米饼之类,塞住了肚子;老大是什么都未吃下,他不肯吃。

鹅把裤脚卷得很高,瘦屁股一搁船舷,轻轻一滑哗地双脚便在水中站定了。他一手拉住网头,一手漫不经心地掏裤裆,钩出来捉住了,便哗哗地扫射,完了,打一个冷颤,似乎非常满总。

又一个后生跳下来。

我们船上的又一齐打桨,老大的尾浆有劲,船着早灵活起来,江水汩汩地响。月有洒不尽的清辉,左右的细浪柔柔地荡开去,水波上似有数万鲚鱼颤动,银光闪闪。麻子的嘴巴又“嘘嘘”地发响,他又轻轻松松地撤网,玩要似的。船一拢岸,江面上复归平静。

同我一起打浆的后生又朝鹅那边泡去。影影绰绰地,那边鹅正悠闲地拉网,梗着长头颈,戳在水中。他的手下,有蹶着屁股压下纲的后生。月亮一动不动,两岸的山,水竹,歸着的石头,瓯江都一动不动,人就好象从别的星球而来,行为都鬼鬼祟祟的。

有五分钟的拉网了。

冷不防,那边脆脆地拍了几个巴掌。平时这是得见大鱼的信号,一听见大家便呼呼地尽力拉收,上纲绳在水石上击得啪拉响。今天怪了,那边两个后生端端地戮着,不动作惊奇状。老大急了,没头没脑地乱骂也来,那边还是一不理睬。

“独自人……”鹅大声呼唤着麻子。

他和两个后生直盯着那边网围着,我们便也拿眼睛搜索江面,发现那边网围中确有—个东西横着,静静横着,待大家正认真地看,鹅又高声呼唤麻子了。

“独自人——你要女人睡觉哦?来来来

麻子似乎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把网放下了;老大也知道这什么东西了,却要麻子把网拉住,看样子这一网不能不要了。老大朝船走去,踏上尾舱,又把船尾稍稍撑开,人匍伏下来,用手抓住浮在水面的纲绳,船儿缓缓外滑,浮子一个个晃动,水波极皱。——他要把那个东西拖出去。

“来吧独自人,女人都不要了——”鹅又高声地耍谑麻子。

我从大家的惊愕中猜得这是一具溺尸,一具女尸。我无论如何是怕的要死的,虽然鹅在戏谑,麻子也不知什么原因还很轻松,两个后生只是楞着。我只觉到心头别别直跳,眼前的景象仿佛已是另一个阴凉世界,每一个人,麻子,鹅,老大,抑或两个后生,身上都有鬼气,都发着磷光似的,我毛孔开了张,口干舌燥,后脖子发麻。我扯住麻子的后襟。身子僵住了。

忽然有阴风从夭空处来,呼呼有声,却见一团白色盘旋在顶上,久久不离。“鬼!”偶尔这样大叫一声。

麻子真是鬼使神差,竟然向鹅那边走去,向尸首渐近;无奈我只有扯牢他的后襟,跟着一步步走……跟鹅一块的时候,老

大正扯着上纲绳使船沿近了。我的好奇心终于拱出了恐惧的覆盖,我朝尸首投去一眼,一人仰着的尸首,不见双脚,在月光的映照下,脸色显得十分皎洁晶莹,就跟月亮相同;在这皎洁而晶莹的脸盘上,依稀有一种垂死的等待,静静的通向永恒的等待!

“啊!”在我向尸首一瞥刹那间,老大,鹅,麻子同时“啊”了一声!这一声“啊”,爆自丹田,好似巨雷从高天滚炸落地,山轰地崩。大家身子全尽力抖擞了一下,全换了魂一般,又在另一个世界上了!

老大蹲着尾舱中,木然地硬住了,静静的象一块石头,突然他的头颅急急地晃动,扶膝的双手也索索地猛抖,半夭了这晃这抖才停住。深陷的双眼还大瞪着,象两个捅空的洞,好象盯着遥远的什么,又什么都没盯住。一会儿,他的嘴巴缓慢地张成洞状,大到了极限,又慢慢地合到一半,僵了。与此同时,喉咙里响亮地冒出一种什么阖盖的声音:“可”,鹅缓过了神,连忙前去,一扳,老大竟已经没有生命,如同一段木头,他落到了江中。

后来知道,女尸就是老大的小女人:这确是奇怪——但更有奇怪的:女尸不远的水皮子上,浮着一只死朱鹮,我捞起看得清楚,它不是受伤的那一只。

啊,朱鹮,不可思议的东方的宝石!

寻找戈比

潘振恺

从历史博物馆出来,满脑子依然扑腾着亘古华夏的一派烂灿文化,一阵寒意扑脸袭来,原来密布着阴沉沉绒毛的苍穹洒起了淅沥沥的雨滴,没会儿,满街上盛开了一朵朵红的黄的绿的橙的雨伞,勾画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然而对我,这雨似乎是蓄意已久的恶作剧,我得赶快找个躲雨的地方。

一辆鲜红色的菲亚特轻轻地滑来,在我

跟前煞住后,打开车门。我躬身钻进去,还没拭把挂在脸颊的雨珠,车就慢悠悠地晃荡着朝前驶去。

“早知道会是你!”身旁飘来一个轻柔圆润声音。

这时,我才发现司机是一位超凡脱俗的妙龄女郎,她那雕塑般的姣美面庞娉婷玉立的身段令你搜肠枯肚也无可挑剔。就像贾宝玉梦人警幻仙境,我仿佛坠入一种不可言喻的群妙境界,弄不清自己是谁了

“你叫戈比。”女郎那长而浓的眉毛掩映下的一双明眸,拿一只驾驶着菲亚特另一只痴痴地乜斜着我。

我从她那明眸里看到了一团燃烧的火焰,顿觉自己被罩在一层无比怡悦的仙气里。

“多年了,才第一次碰上。”女郎深情地叹了一声,呢喃般说。这时,菲亚特正闯过街口的红灯,后面响起急促而又庄严的鸣警声,女郎却毫无知觉。“戈比,你的眼睛、眉毛太迷人了,外加绝无仅有的风度,真是难得的美男子。”

我起先受惊于这溢美之言,继而细加咀嚼品味,心里蓦然有种欣慰和满足,便完全陶醉了,今天怎么啦?刚才在博物馆参观时,我忘情地徜徉在古文化的瀚海里唯有激动而决没沉没在超然的浓浓氛围的境界,然而此刻心旌的方舟几乎倾覆在这位叫不出名字不知身世的女郎坦露无私的情怀里了。我心中有一组关于青春、自然和生命的乐曲流淌而过。.这是一种无法让别人分享的幸福。与此同时,我也忘禾了恭维一句:“你也漂亮又年轻。”

女郎莞尔一笑,露出两排雪白明亮的牙齿。“真希望永远伴着你。”

“我也一样。”我说。

我想,我们在构筑着一个完美的世界。

车前,又是一个十字街口。红灯忽闪几下,又转为亮起了绿灯,长长地无休止的车流畅通无阻。每个人,都生活在交织着的网络里。我猛然想起,这是去哪儿?“我们哪儿去?”我问。

女郞抿嘴不语,似一尊维纳斯塑像。车速反而加快了。

千里搭长棚,也有该散的筵席,无休无止就理该休止。“该到了。”我极为诚挚地使了一个诡计说。

“真希望永不信息。”她目送我下车,十二分的恋恋不舍。

下车时,我才想起忘了付车钱。

其实,这并不重要。

我漫无目的地徜徉在这座省城的大街上,心里有着一种无限的依恋,怅悯。雨早停了,天地间一片清明。我一次次地摇摇头,想,戈比昨会是我?

我依然回到这个我们拥有的小山镇。

小山镇猛然间变得这般寥寂,闭塞和贫瘠。

我是代课教师,在镇上这座傍着清清的小溪流的軍學里巳杲了七八个年头。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代课教师的社会地位,薪水待遇,礼尚人际等等,说白了就是人的处境,会是何等的尴尬难堪和不足挂齿。这是实在的事实,但又很少有人体谅,怜惘。我苦闷,傍徨,在小镇这弯曲的溪畔沙滩一次次地走过来又走过去,苦苦地思索。这是我的特权我的财富。后来不知在一本什么书上,读到泰戈尔老人的一句名言,现在也记不确切原文了,大意是“当一个人身处逆境的时模,就要苦苦地追求和奋争下去。”于是乎,豁然回首,深悔那虚耗的时光,就着手囫囵吞枣地接触儒道释墨诸子百家文化方

面的书籍,理想着来日做一名鼎鼎大名的研究中国文化的学者。然而,多年的惨淡经营,换来的只是下额添了一丛胡茬。我可不气馁。

基于这,我从不放过博物馆开放之类的文化信息。

几日过来,敢情是我破例走在小溪边,放喉高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的缘故,同事们跟我照面时无不笑着亲热地打招呼,用异乎寻常的眼神望着我。这是一个充满阳光的季节,地上开满曼陀罗花。要不是那天晌午那位地理组的女主任拦住我,提醒我已是一个星期没去腊英那里玩了,我差点儿把她忘到爪哇国去了。

是该要去玩。

以往每次跟她交往中的自我感觉还算可以。

小镇跟学校隔着这条小溪流。小溪流是我们小山镇的象征。晩上,溪面上荡着天上明月那明晃晃的碎片,我走过溪上的丁步,又走过铺着青石板的街子。这是古老而淳朴的歌。街上零星堆着谈天说地的小镇居民,那凡棵粗壮古老的风水树下倚着一对对窃窃低语的小伴侣。小镇已起步走向时代。

腊英住在小镇尽头那座说不准岁数的阁楼的一个楼角里。阁楼是一家个体竹器厂的,腊英在这家厂里担任出纳,先前厂子红火,腊英也跟在老板的屁股后风光过一阵子。眼下可不景气,腊英只得卑躬屈膝,住进了这地方。

没有电灯,只得摸索着爬上吱吱作响的楼梯。楼角里静得像眼死潭,腊英正凑着昏暗的灯光编织着毛线,那臃肿的身影投在泥灰斑剥的墙上,把整堵墙遮掩无余。见我上来,腊英眯上眼认了一会儿,就拉下了脸,说:“咋不赖在城里?”

我蓦地想起菲亚特女郎。阁楼里充塞着一股哈人的霉味,置身其中便会感觉到一种阴森森的寒意,仿佛这是个幽灵出没的地方。我无法相信这个多么寒酸、简陋的地方,曾使我有着那般强烈的吸引力力。此刻,腊英又是摆出往常那种自命不凡驾凌于人的架势,这使我非常厌恶和恼火。可是,我得装作低声下气地跟她说话,否则必会重蹈平日的经历,到头来吵得阁楼的顶棚差点崩塌下来尚不罢休,最后还得以我服输认个没有错的错才告终。我说:“多么想你,只是没空。”

腊英板着身子不理也不睬,那架势似乎非要我给下跪吻她的脚背不可。

我在心里骂自己活得窝囊,堂堂五尺须眉竟无法征服一个女人。记得第一次走进这座阁楼,是去年冬天一个寒冷的夜晚,外面怪吼着的北风中夹杂着雪子,那位中学地理组的女主任把我領进来后,拉起我和腊英的手合在一起,说:“你俩自个谈吧。”说罢,转身摸索着下楼去了。腊英倒是够大方的,久久地拉住我的手,一双眼睛火辣辣盯着我,说:“咱们旗鼓相当。”当时,我内心除了战战兢兢的羞怯,还交织着一种对慈母熨贴般的感激。

半百老大的人了,还是第一次听到异性对我略带赞许的口气。以后的日子,我暂且放弃为之奋斗的事业,隔三挨五地来这座阁楼里幽会。日子一久,我才知道腊英渴求的是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我。我一直体验着被人爱又遭人唾弃欲爱不能欲罢不休的滋味。

我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说:“你这模样真折磨人。”说这话时,我尽力不使嘴唇发抖。

这是一种挑战。任何人都不甘示弱,何

况腊英这火爆性子。

“我折磨你啦?你说我是怎么折磨你的?……”果然,腊英就歇斯底里地一连串发作开了。

対于舌战,我自知不能胜任。于是,我憋红脸见缝插针说:“够了够了,老子再也不跟你这老巫婆搭界了。”说罢,就转身往回走。楼梯上不便下去,我就俯下身子顺着梯沿滑了下来。直至跑去街上,我才松了一口气。

我想,再也不会上这座阁楼了。

我又置身于喧闹的市尘里。

城市是个五花八门的世界,每一处角落都浸润着现代的文明气息。城市的一夭像一本打开的新书,新鲜得令人百读不厌;又像一位美丽的少女,照人的光彩让人赏心悦目。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窜来窜去,寻找着那辆鲜红色的菲亚特,那位对我一见钟情的年轻的摩登女郎。

据说,这座城市里有近四千辆红的黄的白的灰的菲亚特,我得捕捉那万绿丛中一点红。我坚信,那个叫我戈比的女郎现在一定还在寻找戈比,而我将决心无休止地学找那个寻找戈比的女郎。

总是再也不见下雨,城市那充沛的旺力也用不着雨水的滋润。对我,这可真是天时不利。也不知始于何时,我深感疲倦、饥渴.于是就朝一座小山走去。这是这城市里唯一的一座山,1人分外幽静清新的小世界。在山腰的一个地方,我终于找到了一泓喷薄而出的泉水,喝一口顿觉神清气爽,浑身充满着使不完的活力。

我顾头一望,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下。

梦游美心厅

林正华

声音嘈杂,色彩缤纷,人群济济,熙来嚷往,这是闹市的街头。眼前出现一间古色古香的店面。店内正中悬挂着一块桃形的醒目招牌,上书“美心厅”三个隶书体的烫金大字。我不禁一任,心里想,只听说有“美容厅”、“整容厅”的,怎么会有“美心厅”?对!其中奥妙究竟如何,不妨走将进去,看看怎么个美心法……

厅内有一美髯翁,身穿白衣,童颜鹤发,他和蔼慈祥,迎接我走进里面,指着厅内两边的对联问我:“你懂的它们的意思吗?”我定睛一看,有一副用正楷写成是:“心美貌美衣衫美,才是完美;天大地大胸怀大,方称广大”。另一副是行书体,写着:“勤浴无病勤欲病,学道无忧学盗忧。”我说:“老先生妙语连珠,学生拜读,含英咀华、满口生香。”接下去,他问我姓名、地址、特长爱好等等,我一一作答。我说:“只因贵店另称“美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今日好奇,冒味登门,以求赐美,望老先生指教、不胜运幸!”美髯公说:“本店专治心术不正者,能化恶为善,消邪去欲,正本清源。可是现在的年轻人却是一心只想打扮衣着,只重衣衫不重人,刻意追求于外貌,忽视于内心,所以,人家的“美容厅”、“整容室”,门庭若市,生意兴隆!而我店只因刚刚开张,客人不多,再加美容者易,美心者难,客人就更加稀少

了。不想今日你贵客远道而来,愿意美心,甘之如饴,精神可嘉,难得!难得!”他还对我说:“厅内有一宝镜,出自殷朝,照人探心,明察秋毫,每试必准,灵验无比,心有五色,色色分明。红为忠,黄为秽、蓝为洁、白为孝、黑为贪。有患者经镜一照便知。然后对症下药,药到病除。”他正说着,不防他那手中的宝镜明晃晃一闪,豁然向我照来。只见镜中有一美貌女子,向我嫣然一笑,姗姗而来,其妖艳之姿,妩媚之色,再配上耳环摇晃,项链发光,足可勾魂。这时,我心猿意马,飘飘然然,恍恍惚惚,忘乎所以,正要向她说话,忽然轰隆一声,店堂无存,人迹无踪,只觉风声呼呼,寒气阴阴,我仿佛在空中腾云驾雾,飘荡如仙。一会儿,耳边有嘱咐之声:“客人切记,你心有两色,黄黑相间,患疾非浅。我已在你的口袋里藏好秘方,回去悉心治疗,方能痊愈。再见,自重!”我随手往口袋里一摸,竟是一张字条,上面字迹依稀可见:“心为万事之主,动而无节即乱”。我正看着,还来不及揣摩它的意思,被人猛推一下,迭落近万丈深渊之中……,此时,鸡啼鸟鸣,东方发白,原来,却是南柯一梦。

梦境虽幻,可一査辞书,那位美髯公所赠的一句话,却是唐朝《贞观政要,规谏太子》中的一句名言。说来有趣,回味无穷,所以予以实录,以食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