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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澜

许南山爱看青山,那细雨蒙蒙的山色,总象是含着又含不住一种东西,叫它做生命力好不好呢?这时,就会有人在他耳朵边叫一声“主任”,跟着说明那山腰的竹林,十年浩劫中破坏了,现在是柴草树毛……

许南山也爱看青山的一江绿水,黄黄的阳光洒下来,绿玉闪金光,水里出烟火……

这时,就会有人报告“主任”,上流头乱开水源,水位降低了。或者下流头什么什么工厂,污染了江水,现在春三月冇名的“刀鲚”不多了……大家“主任主任”地叫着,总想把二十年的变化,多告诉一点。许南山想这是群众的同情,二十年前戴了个帽子,一橹到底,回乡生产。现在“摘帽更正”,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头发不觉禿上来了。

许南山的眼光一落到江边的木排上,那一根根电线杆一样的杉树,扎成排,一排排扎起一条龙,雄壮好看这时就不只一个,好多声音在他左右两边叫“主任”,说昨天黄昏冲走一株杉树,对面有个后生家,

当面不客气,背起就走,明抢明夺,我们赶过去,打起来……许南山就为这件事,到这江边的转运站来的。

许南山不知觉间眼睛盯着江边的浅滩,绿水里映着圆卵石:蛋黄、桔红、雪白、墨黑,五色斑斓。有人三脚两步走到水里,去拾他眼睛盯着的石子。许南山对这过份的殷勤起了疑心,不想就在这时候,在清澈见底的绿水里,看见了自己的容貌,鬓角禿了,长脸又老了,这都不在话下。只是那双匠眠怎么闪闪着不安?回忆?梦想?细看起来好象是一个寻字,寻什么寻什么的眼睛,什么时候变出这么双眼睛来呢?别人大约早看出来了,耳朵边的话都是赶过来帮着寻,寻,天晓得寻什么呀?

现在许南山坐在转运站的平房里,这平房特别高,若是半中腰辅上一层楼板,就是二层楼房。南方的祠堂,还有些公家造的屋,都喜欢这样高法,反正会有木排送来电线杆一样的杉树。里屋的门关着,扣上门扣,扣眼里插着竹钉。昨夜黄昏相打的后生,就关在这里边。外间散放看两张办公桌,一张方桌,全是真材实料,厚厚墩墩。不过屋子高火,家具就显出矮小冷落了,窗户很大,门也大,窗和门成日大大开着,青山绿水全在眼前。春三月,江南总是细雨蒙蒙,淋得青山都象是发酵了。总是不时洒下来淡淡的黄黄的阳光,绿水好比绿玉发雾了。苏东坡说“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却没有说破又雨又晴的光景最好、最奇、最叫人幻想……

峰下江边,有一条石子辅的小路,一洸惚,小路上岀现一个窈窕女郎。浅蓝的纱巾蒙着头,散披在肩上,紧身上身,笔挺的长裤掖在雨靴里。那是一双粉红的高统又高跟的雨靴,一双贴着小腿曲线跟着脚的雨靴,一双有板有眼走着台步的雨靴,啊,精灵的雨靴。

“主任,主任。”耳朵边又冇人凑上来说话了。许南山心想:又露出寻什么的眼色了吗?赶紧把眼睛盯在桌子上,耳朵边人告诉他,走过来的就是里屋关着的后生的对象,她是个“唱词先生”(唱伺是地方的一种鼓书,唱词艺人要有点文化,背得下来成本的词,老百姓尊称先生。)许南山心头一跳,未多考虑,随口问道:

她是家传的吗?”

别人在他耳朵边说:这位是个孤女,说不定的弃女,十来岁叫艺人收留做了徒弟……

许南山的眼睛更加盯紧桌板,不料那一双粉红的精灵的雨靴,在眼前一步步忽然变做青缎绣花平底便鞋,鞋面上飘飘着墨绿的绸裤。这双鞋和那双靴多么不一样,可是那有板有眼的台步走法,又多么的一样……

眨眼间,许南山在桌板上看见了一个场面。只是一眨工夫,不过耍说清楚这个场面,却要费些笔墨。二十年前,许南山就当了主任,那晓得还有兴头搞业余创作,写了个唱词,一个女艺人拿去唱了,得了个奖。领奖大会上,不知不觉间,两人同上台,不知不觉地,双双一鞠躬,台下哄堂一笑,两人知觉了……才知觉了儿天呢?许南山戴上了帽子,回乡种田。女艺人带信来,叫他去跟着她,给她写唱词。许南山心灰意懒,连信也不回。三四年以后,出现了现布桌板上出现的场面……

春三月,蒙蒙细雨,淡淡阳光,水墨画里渲染的世界。许南山在自家又矮又小又破乂乱的平房里,平时连地也懒得扫扫。看见山下水边,石子小路上,一双青缎绣花鞋,飘飘的墨绿绸裤,一步步台步一样走过来。许南山一下血热起来,气粗起来,心高起来,胆大起来,拉开后门,逃跑岀去。有人看见那逃跑的样子,疑心不是屋里火烧,就是寻条河跳。

从此两人没有见面,也从此,许南山振作精神,竟学会了做大木生活。大木就是造屋的木工。把自家的屋也翻修一新,总算是个“窠”的样子了。正想写信给那位艺人,不料浩劫到来,先是落花流水,再是灰飞烟灭。

许南山听见脚步声音,眼角里看见那双高统高跟雨靴走进屋子,耳朵边听见有人招呼她坐,介绍了“主任”,许南山也抬抬身体,点点头。不过心里想着:我是寻那旧梦吗?这二十年的人事沧桑,人生的悲欢,就和路上的石子一样多,随便从哪里落脚,都踏得着一片,哪有心思左寻右寻?想起那“沸反盈天”的日子,心头都没有扑通通,就是一个证明。这时,他扫了女先生一眼,只见比她的师傅——奇怪,没有打听,没有人告诉,对巧合也不感兴趣,怎么就确定青缎绣花鞋是粉红高统靴的师傅了——她的身材骨架都比师傅大一号,鼻子、眼睛也粗一号,简直不相象。不过她明明是有急事赶来的,却不慌不忙,明明是求人来的,却散散淡淡,轻轻悄悄……这又简直是相象。

女唱词先生说的事情,许南山听在耳朵里,没有朝心里去。这事当场出彩,案情大白,不是屡犯,也无集团。从宽从严一点,两可。这里头有一些政策上的斟酌,但没有什么要寻要寻的东西。

“你唱旧词还是新词?”

许南山忽然插上来这么一句。女唱词先生那比师傅粗两号的黑眉毛,倏的抬了起来。许南山也倏的自觉问得太突然,旧词、新词和案情没有一点关系,自己也没有讨论旧詞、新词的打算,怎么冒出这句话来呢?啊,青山在细雨里发酵,绿水在阳光里发雾,世界在蒸腾的云烟里蒸腾……

“你师傅的师傅是山和山水,感情山那么厚,唱腔象流水,有浪头,又没有风,无风三尺浪,自然起伏……”

唱词先生一声不响,许南山却觉着这突然冒出来的话头,原来自己倒有兴趣。

“旧词无非才子、佳人,公子落难,后花园赠金,进京赶考,中状元大团圆,山也听厌了,水也听烦了。”

唱洞先生不是讨论唱词来的,只淡淡地回道:

“反倒是新词,人都不爱听。”

“二十年前你师傅唱新词,满堂彩。现在编得不真,唱也不热情。"许南山觉着自己青年一样争辩起来。

“有什么好编的?”

“这些年的生离死别,和路上的石子一样多,寻都不用寻,踏也踏得着。”

许南山看见唱词先生大一号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盯在里屋门那里,那眼睛露出不安?回忆?梦想?啊,细看起来也是一个寻字,她也在寻什么呀?许南山回过身来,门照样扣着,屋里没有动静,靠门的栋柱,也是一根电线杆一样的杉树,和别的杉树一样……不,不一样,这杉树一人多高的地方,拱出来个树杈疙瘩,笔直的杉树很少很少这样的疙瘩,这出木材的地方用木材做柱做梁,喜欢保留原形,只剥去一层皮。唱词先生的眼睛就落在疙瘩上边,寻着一个什么梦里的疙瘩吧?

“随便哪里都有疙瘩,随便一个疙瘩都好编一部新词。”

“主任,听说你是二十年前的老主任。”

“二十年前有你了吧?”

“我八岁。“她的眼睛寻着什么了,“也是春三月,二天三夜的大雨,屋门口水一帘洞一样,那水是成爿倒下来的。江里翻山倒海,上流头的木排打散了,杉树满江飘……”

“冲走四百三十六株。”

“你记得这么清楚。”

“我恨不能三个头六张嘴,打电话给两岸的乡里社里,动员群众打捞……”

“大家一听说,都到江边去了。”

“那时候也没有那么多的雨衣、雨靴,象你这双靴,做梦也梦不着……”

“那样大的雨,雨衣、雨靴也没有用。”

他们有了共同语言。

“那时候群众真信真听,真是指到哪里打到哪里。”

“大家好比浸在水晶宫里,手脚冰凉,心里又滚烫火热。”

“翻山倒海,也还有人放筏到江心去捞。”

“命都不要,滚烫火热跳到水里。”

“捞到几株,就来报信。雨一停,就有撑筏送来的。我们给点脚力钱,还怨不把他当自家人看哩。”

“没有人想藏起一株来的。自家的屋漏了坍了,也滚烫火热一五一十报官。”

“你连连说滚烫火热。我这个当王任的然得,热得流眼泪。冲走四百三十六株,两天后,一株也不少。”

唱词先生伸手朝里屋门边的栋柱一指:

“这一株差点赔上一条命,两条也说不定。”

“哦——”许南山心想:来了,又踏着一个生死情节了。

“这一株冲到对面江边,卞在石头缝里。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跳到水里,想泅过去,一个浪头就把他打到水底。还好,喝了几口水,他从水底爬到岸上来了。只好走开,走两步回头看看,走两步,又看看,舍不得。找了条缆绳缚在腰里,叫一个小女孩

拉着绳头……”

“小女孩才八岁?”

“八岁。没爸没妈,会动脑筋,她把缆绳勒在一个树桩上,两脚蹬着詞桩。小男孩泅到杉树那里,骑到树身上,解下腰里绳子,缚在那个树杈疙瘩那里。小女孩在岸上拉,小男孩在水里拚命。大水跑马一样,杉树一退出石头缝,马上打个滚,小男孩不见了,只见两只脚钩着树身。大雨天漏了一样,小女孩也象是沉在水底,气都透不出来,只晓得拼命拉绳子。小男孩一会儿露出西瓜一样的圆脑袋,一会儿又只见两只脚。还好,连树带人上了岸。若是没有那个疙搭,只怕一条小命就难保了。”

“还有一条小命也靠不住了。”

“上了岸,赶紧去报官,报了官就回家,谁也不晓得拼过这么回命。”

“这个小女孩后来叫个唱词先生收留做了徒弟。这个小男孩就是昨夜黄昏来的大后生。”

许南山用平平淡淡的口气说出了结局,唱词先生也只淡淡地点点头。但眼睛里朦朦胧胧,啊,你不要寻什么了。不过又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后的悲欢,和路上的石子—样多。一个拼命抢救国家木材的孩子,变成了拼命来、来、来明拿国家便宜的后生。这是个社会问题,个人当然也有责任。要争论也只争论哪一面责任大些。结论的大模子是摆定了的。

“你怎么说新词没什么好编的?二十年前这一段还不好?就从滚烫火热编起……”

“后来怎么编呢?”不晓得碰着唱词先生哪一条筋,忽然咬牙叫道:“后来就要编检讨、检讨、检讨,把祖宗三代也搬出来骂一遍。”又带响声地咽下一口气,冷笑一声:“自己住两层高的屋,晓不得别人连个窠也没有。”

没有见过她师傅这样真刀真枪,究竟是两代的人。许南山也正色说道:

“拿国家东西当然不对。”本来还有话好说,不过没有兴头,兴头还在唱词那里:

“编唱词要会用材料,不要原本照搬。好比石子,路上的和水里的是一样的石子,你看在水里,就五彩斑斓……小男孩连个窠也没有?”

“有个老娘一个哥哥,住一间屋,四面透风,路亭一样。屋架也斜了,好象马上会扑在地上。”

“二十年后呢?”

“老娘死了,兄弟两个还是那个破倒路亭。”

“没有号卜在地上吗?”

“打了两个撑儿。”

许南山想着这些年风风雨雨,一个寡母把两个儿子带大,乖乖!屋子扑着扑着扑了二十年,那是社会的责任。这案件的处理也明确起来了。倒是有一点不明白,怎么自己只管朝编新词上想呢?难道是二十年前搞业余创作的劲头,也“更正”回来了吗?

“这里有一段好词。女孩学唱词去了,好几年没见面。后生长大了,正在破屋里打撑儿,忽然看见一双粉红高统高跟的水靴,一步步走进屋来。后生抬头一看,呆了。就好比老词里那个打鱼后生,忽然在破屋里看见青缎绣花鞋,丝绸裤子飘飘,那是打鱼打回来的田螺精。后生醒过来只想:叫这样的仙女住这样破屋,自己就不是人了。血热起来,气粗起来,心高起来,胆大起来,从屋里跑出来,跑到江边……”

“先没有跑到江边,他去和他哥哥说,把破屋隔开两半,他这一半要翻修。这个说从这里隔开,那个说从里,说来说去只差一块砖地。不过路亭般一间屋,一块砖地亲

兄弟也不能够让。两个吵了起来,哥哥说:我也要一个窠……”

许南山一直稳稳当当坐着,这时一惊:

“他说什么?”

“他说我也要一个窠。”

“好,好,好……”许南山连声叫好,也不解释,接着问道,“弟弟说什么没有?”

“弟弟性子还要暴一点,拍拉损了个饭碗,叫起来:鸟儿也要个窠。”

“鸟儿争窠,也要相打。”许南山禁不住一下站了起来。

“対,是这样说的,你都晓得了。”唱词先生点着头。

许南山不让人看见他的限晴,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青山在细雨里发酵,在蒙蒙地蒸腾。二十年前在一个会议上,为了许多扑倒扑倒的屋,当然自己的屋也在内,他大叫鸟儿也要个窠,挥手青山,叫道:鸟儿争窠,也要相打。就是这么几句话,戴上了反党帽子。二十年后回到主任的位置上,眼前还是扑倒扑倒的小屋,还是要接着鸟儿也要个窠做起,二十年一场梦。単单今天就是第三个离奇情节了。真好比路上的石子,躲也躲不开。许南山回过头来,拾手招呼唱词先生,朝里屋门边走去:

“大家一起说说清楚。”

说着拔掉竹钉,扳开门扣,推开屋门。里屋是个小间,空荡荡的一张竹床,一把竹椅。人呢?人没有了。

唱词先生的眼睛在后窗户上寻什么?那里有一条缝,当然是撬开来的。……她的眼睛深沉了,小声说道:

“呆大,罪加一等……”

许南山略略一惊,反倒高兴起来:

“他的血热起来,气粗起来……”

“他是不肯这样子和我见面。”

“新词就要唱这个,唱热血,唱清烫火热……”

“我去叫他回来。”

“不要命,也要跳到大浪里,不怕戴帽子,也妾个窠。哪怕永世不见面,也要跑出去……”

“我走了,主任,包在我身上……”

唱词先生回头就走,许南山紧跟在后边。

“错误要批,但不能批掉生活热情。不怕个人问题,你想,热情就是从一个个人身上发出来的。二十年前跳到江里去,也是个人有奔头。你不要怕,你唱吧,青山绿水会用录音机把你录下来。”

“我走了走了,主任你还说笑话,山水还有录音机。”

“没有录音机,怎么会有回声!”

只是那双粉红的精灵的雨靴,已经台步

里跑圆场那样踏着石子走了。

许南山的耳朵边又听见几个人叫“主任主任”,看样子是整装待发,把那后生马到擒来。可是大家又忽然不作声了,许南山心想:我的眼睛又出怪样子了吧?朝江边五彩石子浅滩上一看,两鬓禿顶,长脸苍老都不在话下,只是那眼神竟不是寻什么的颜色,倒象是寻着了寻着了的光彩。对这情景,心角落里却又钻出个冷静的声音,冷笑了一声。许南山轻轻说道:

“见鬼了。”

林斤澜 男,69岁,当代著名小说家,北京市文联副主席。出版过七个小说集、一个剧本集、一个散文集、一个评论集。其小说风格奇谪、妙变,令高层次专家读者着迷。《寻》选自集子《石火》。

一篇以瓯海为背景

的名家力作

程而已

潮流而上,瓯江水在双潮乡双溪村才开始清亮起来。这里两岸青山,一江绿水。春三月出“刀鲚”。就近有个木头中转站,“一排排扎起来一条龙,雄壮好看……”。

一九七九年秋凉时候,林斤澜到了瓯海县的双溪村。这之后,在《北京文学》上发表《寻》。林斤澜曾说:“《寻》写的时候很用功夫。”

林斤澜“生长在战争动荡年代”,参加过抗战,在台湾坐过蒋介石的牢。解放后的“浩劫”,自然坐过“牛棚”。但林斤澜乐观,喜欢走南走北,脸上总是笑笑的。林斤澜常常纵声大笑,而且很特别。“哈哈哈哈哈哈”,很亮很亮,很有感染力。八三年林斤澜到永嘉桥头,曾有卖钮扣的姑娘议论道,“这个人的笑真有意思,真没见过!”

林斤澜的乐观,常常“光照”他的作品。小说中一无忧郁、哀伤、怨恨。大量反映荒唐年代人的生活的小说,也能看到“笑眯眯”的影子。主人公总有乐观的、坚强的人格力量支持着,好比眷椎骨支持着人。《寻》中的许南山,被戴上反党帽子,一橹二十年,“青缎绣花平底便鞋,鞋面上飘飘着墨绿的绸裤”的女艺人的恋情也失落了。但他“振作精神,竟学会了做大木生活。”复出之后,毫无牢骚,还要女艺人的徒弟、那个穿着一双“粉红的精灵的雨靴”的女“唱词先生”在对待偷木头的男朋友的时候,“错误要批,但不能批掉生活热情。”小说有对苍桑世事的感慨,但这感慨绝无哀伤的成分,是“笑眯眯”的感慨。

《寻》约六千字,内容梗概如下:二十年前,主任许南山业余创作,写了个唱词,因此和女艺人结缘。不久,为农民一危房呼吁而戴反党帽子。由于自家的平房“又矮又少又破又乱”,他躲避了女艺人的恋情。二十年后复出,接到案件:一个后生偷木头。后生的房屋太不象样.这时后生的女朋友来了。而她竟是和自己有缘的女艺人的徒弟。而这后生和女朋友在自己当主任时的二十年前,一个十来岁,一个八岁,泅水拼命抢捞一根国家木头。这根木头有个独特的树杈疙瘩,后来做了高屋的栋柱,这高屋刚才关着后生。后生见女朋友来,难为情撬后窗逃走了。

以上概括是不是过于详细?有些不尊重

读者?但可看出,《寻》并不闹闹热热、轰轰烈烈。没有什么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如“两代恋情”,一般作者总要“闹热闹热”的,但林斤澜几笔带过。这样做好不好?不能回答。但一般读者不喜欢是可以肯定的。这与他放穽戏剧创作有关,走一条严肃而艰苦的道路。不管读者众寡,不管稿费丰薄,只认艺术,认准一条路,“低若头、笑眯眯地管走路。”《寻》体现林斤澜独特的创作“禀性”:“有话则短,无话则长。”(汪曾祺语)

上面说过,《寻》六千来字。六千来字,却写如此复杂的内容谈何易!这非大手笔不行。林斤澜采用“瞬间结构”,从开始到结尾的故事,即“精灵的雨靴”的走来到回去,大约十来分钟吧!人物活动十来分钟吧,却柔合了意味深长的恋情往事和严峻的现实,包合了较大的历史和心理的内容。主题又那么复杂。我想这着重得力于对话艺术。林斤澜的对话简洁、传神又有情致,我想这又着重得力于他早年学戏剧有关。

读《寻》很花力气,每段话都需专心致志。前后勾连巧妙,且叙点跳跃快,忽略了一段话乃是一句话,全文的妙处就没法领赏。毫不夸耀地说:林斤澜的小说是真正的短篇小说!

作家、评论家李陀说:

“《寻》是艺术精品!”

阳光下美的系列

——读冯增荣诗集《感情的风》

唐湜

还未学会喧闹,

也还没有忧闷,

总是记着落叶的嘱咐,

只是伸展,伸展……

它,是春的公民。

——冯增荣《嫩叶》

读着作者的这一首短诗时,仿佛是面对着一个浑不知人世甘苦的年轻人,未学会喧闹,也还不懂忧闷的一片嫩叶,是春天的天真的公民;可增荣却是一个历经人生苦难,年过花甲的诗人。从初中时代起他一直为党忠贞地工作,可他的第一个爱人曾芙秋从四明山来浙南游击区找他,当时的领导却怀疑她是“敌特”,而把她处决了;增荣无法救她,内心可多么痛苦!幸亏当地的领导对他还是了解的,没有受到株连。可解放后,他由温州外调,单位领导对他却不太了解了,1957年反右时怀疑他和他的爱人一样是“敌特”,他就银铛入狱了。一直到1980年,才平反出狱,经他申诉,曾芙秋也平反了。他这才来到《江南》编辑部,开始了写诗的文学生涯。可他,虽是个忠贞的共产党员,却怎么能忘却二十多年的苦难,而这么天真地抒唱呢?

呵,在春天最初的阳光下,

你是美的系列,

有时,美就是纯净,

无须一片绿叶的掩映。

这玉兰也许就是他理想中美的化身,他心灵中的诗,她不必有绿叶或别的来扶持,而只是纯洁,只是纯净的美。是的,他是想忘怀一切痛苦的记忆,追寻美的系列,追寻最天真纯洁的诗。而且这几年来他更染上了严重的疾病,美的诗艺更成了他的精神的支柱,与疾痛战斗的武器,他就以诗来支持自己与疾病的长期斗争。

不过,他不把诗艺当作小巧的盆景,他说盆景“再精巧/他只是生活的摆设”(《盆景》)。他的诗魄是倾向于“璀灿鲜灵的大自然”,倾向于“优美的人生”的,自然与生活才是他的诗的源泉。他也感到了年岁逼人,迟暮之年的来到,“天也会老去”;可他这样说:“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清新而美丽的黎明/就是太阳的孩子”(《时间》)。的确,在他的心灵里,“生活,就是绿色的葱茏”(《铁树》)。在他这一类诗里,我读到了冰心为孩子们写的那种轻盈的诗意;也想起了太太尔那种哲理的澄明。是的,就是这样的诗给了他健康的灵魂和达观的希望,战胜了顽固的疾病。

自然,除了这一辑《生活的启迪》外,他还有不少诗是面对着现实与理想的。这本诗集的开头就是一连串《山海之歌》,抒说着地球“要成为绿色的行星”,说大山在着急,因为有些地方小草“还没有觅回绿色的生命”(《山,为大自然孕育着孩子》)。他也抒唱着,“大海,一个雄伟的立体!”(《大海,一个雄伟的立体》)说“在大海的岁月里/生命,从来没有憔悴的时候”,因为大海有众多“烂漫多姿”的浪花,“不论如何品评/都是饱含风情的诗”(《浪花的歌》)。

他怀念打游击时生活在大山窝中的岁月,怀念那些大山与山里人,说山里的孩子“都象老人/那么老实”,而山里的老人“却象孩子/那么纯真”(《素描——大山里的人》)。说山间的竹径“种植着爱情/象鲜嫩的竹笋/在春雨中,到处是/一片毛茸茸的欢欣”。他爱停立在山间的暮色里,说:

在苍茫的群山怀里,

我更感到你游穆之美,

偶尔几声乌鸣,

也惊不破你深邃的沉思。

(《山水清音》)

不能说诗人在自然的怀抱里就忘记了自己,自己的可悲的生涯。他是向青山吸取着生命的活力,才欢唱起生命之歌的。他说这么多重重叠叠的青山原就是波涛,就冻凝了这么多年,“依然是跃动的活力/永恒的汹涌”(《生命的歌》)。他歌唱着:

如果我是泪珠,

凝聚着一代悲欢,一生坎坷,

我愿升华为雨滴,

把原野和群山关注,

即使汇成苦涩的海洋,

也要将洁白的浪花飞舞。

他说如果是石英砂,“我宁愿在水泥的柱墩中凝固/永远支撑着共和国的大厦”。他请祖国母亲收下他“那颗早已出腔但还火烫的心”(《请收下我火烫的心》)。他也歌颂革命者的形象,也抒写《黑与白的歌》,说“只要明月照耀在高空/朦胧中的大地/便有了一线闪光的冲动”。说白昼与黑夜的

“认真的交替/给地球的生命/构成了绵绵而多彩的行程”。他也回忆起过去的游击生活,采访“在大山里的先进集体与森林卫士、山间的人民教师,写下了一些印象抒情;他忆起战死的战友,思念在地下走上黑夜岗位的那些日月,更忘不了那一枝“摧折了的百合花”,那个屈死的英灵,他的第一个爱人:

一瓣艳丽的桃花,

洋溢着春意,

飞落在洒满泪珠的绿草地,

留下了爱的记忆,

年年,到了嫣红的春季,

能不为你着迷?

可他踏遍青山,要追寻她的芳魂,她长眠未醒的乱石茔,却无法找到,只好说“过早的死亡结束了你的一生/却永远保留了你灿烂的青春”。

无论是凄厉的秋风,

或是夏日婉转的莺鸣,

都再也唤不回她沉积的梦。

只有她留在人间的思念,

在杜鹃泣血的啼声里颤动,

要是还有几缕未曾吐尽的情丝。

请不要永埋在心中。

他对自己说:“放歌吧,朋友/这一片大好春光/该重理琴弦曼声歌颂。”这就是诗人1982年在洞头这个百岛之国里,为曾芙秋同志已得昭雪而写的《悼亡》诗,也是对当时的“大好春光”,对党的新时期的伟大政策的“曼声歌颂”。他,一个早年的老共产党员,对党就没有一点怨尤。

他,就这么把自己的“感情的风”化作了一系列的抒情,一系列美的颂歌,写下了自己暮年的单纯的童心,以年轻人的感情欢歌当前的时代,并时时以哲理的感悟来升华自己的感情,深化自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