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首詩看階級性格

（我們底大園子空有草色淒迷，你底蒞止像是碧波千頃中駛來一隻小帆船，完成畫幅的美，也爲我們載來了歡喜。）有什麽東西的飄墮像這樣輕，軟，落地緩緩？你底步履是暮春的花朵。你有大家閨秀的風範。有時候却又像淘氣的小姑娘，你發楞，縐眉，爲了一隻蝴蝶底脫逃；忽然又追繞着自己底尾巴捉迷藏。

——馬逢華：貓

這是登載在中國新詩中的一首詩底一個片段。看起來，就眞像一幅美麗的圖畫，就眞像一個美麗的世界。看起來，詩人是這樣無邪，這樣柔情，這樣單純，這樣善良，這樣天眞，而且，這樣人性。她是，以愛人的赤心在愛小動物，愛着貓啊；人和小動物和平共處，彼此相得，皆大歡喜呢。

這很像太戈爾所說的：「我底歌坐在你底瞳仁裏，把你底視線帶進了萬物底心裏。」也很像一個印度人對夏芝所說的：「我每天讀太戈爾，讀他一行，就可以把世界上的一切煩惱都淡忘了」的。——請你讀讀這樣的詩吧。似乎，在這一首詩裏，在這一位詩人面前，猛虎和大礮都會馬上降伏的，而血漿和淚水也要化為蜜和牛奶了。

但是，世界是血和火的世界，人是血和肉的人呢。現實並非如此。那麽，這樣的人性，——如果這叫做人性的話，不過是「脫離現實，脫離羣眾」的東西，卽「從觀念出發的，」「超階級的抽象的人性」罷了。

但是，如果分析一下，倒不是沒有一種具體的東西在裏面的；不過它並非什麼人性，而是那一定的階級性罷了。

首先所謂「我們」卽住在這「大園子」裏的人物，即使不是什麽資產階級吧，也可看出來至少是屬於中產階級的。何况這位女詩人，想來也頗有「大家閏秀的風範」的，「推己及人，」推人及貓，貓底人格化，是這樣來的吧。而且，這樣的閒情逸致，也不得不是有閒階級的，是有了那樣頹廢的生活，才有了這樣扯淡的詩。

其次，這也不是什麼小動物的愛，而是酒醉飯飽者底殘忍。看吧：貓在爲蝴蝶底脫逃縐眉呢，在爲一次的捕捉底失敗發楞呢。那麽，難道那一隻蝴蝶就並非一種生靈了？難道它底小生命就非被貓脚爪摧殘不可，它底脆弱的鱗翅就非為貓底淘氣犧牲不可，捉住它，粉碎它？想想吧：蝴蝶在脫逃，而貓在失悔，而人在享樂！蝴蝶在掙扎，而貓在遊戲，而人在欣賞！這不是什麽博愛，祗是一種自私自利罷了。這樣厚此薄彼，這樣有我無你，表面上是溫柔而崇高的，實際上倒很殘酷和虛偽的。——這樣的「人性」，不過是有閒階級底生活性格，表面上異常美好，實際上却極齷齪，為了粉飾太平，為了歪曲現實。

有閒階級者，連「人性」也是可怕和可恥的。

這樣的詩和人，人性是談不到的。這樣的現實，除掉階級性就沒有別的。——卽使這首詩好像很甜，很香，一切不相干，還是要拖了出來狐狸尾巴，還是要流露出來有閒階級底生活性格。

很好，「追繞着自己底尾巴捉迷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