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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八年,红军来到我的家乡福建长汀,建立了人民政权苏维埃政府。一九三三年我参加了红军。先在独立团,第二年调到五军团无线电队的运输排当运输员。

五军团主要是由国民党军官赵博生起义的部队改编的。赵博生同志牺牲后由董振堂同志率领(赵博生和董振堂两同志原是西北军孙连仲部下的高级军官,后在江西宁都率领二十六路军起义)。无线电队的那部电台就是起义军带来的。当时,无线电队有一百多人员,除队长、政治委员、指导员、报务员等专业人员以及一些勤杂人员外,还有两个排,一个警卫排,一个运输排。警卫排有武装,他们的任务是保卫电台和到宿营地架设电线,保证红色电波畅通无阻。运输排的任务是行军时负责搬运机器。我当时在运输排挑一担内装收发报机的箱子。

一九三五年六月,红一方面军和四方面军在懋功会师。同年八月,党中央毛主席决定红军分为左右两路军北上抗日。五军团属左路军,归四方面军的张国焘率领。一九三五年夏天,这部电台转到四方面军的三十一军手里,我也随之到了三十一军。“西安事变”以后,部队改编,电台又转到八路军的一二九师,我又随之到了一二九师。一九三七年,电台改为手摇发报,我离开了运输排,负责摇机器。一九三八年我被提拔为无线电队的副指导员。当年下半年,领导上派我去学习,我才离开了这部与我几乎朝夕相处了四年的电台。

电台是部队不可缺少的通讯工具,尤其是红军初创时期,没有电台或者是电台的机件失灵,红色电波中断,部队就要变成瞎子,就不能与党中央和兄弟部队取得联系,更不能随时听到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行动就会迷失方向。因此,每逢行军,电台都是紧紧跟在司令部后面,它除了由本部门的警卫排保护外,必要时上级还派来武装支援。就连我们无线电队的工作人员,在物质上也受到优待。

四十多年前,在长征路上,我挑着一担装有收发报机的箱子三翻大雪山的情景,至今不忘。

一九三四年十月,我们中央苏区的工农红军开始战略大转移。在长征途中,我们五军团始终担任后卫,电台一直跟在司令部后面。我们从江西出发,在贵州桐梓过的春节。第二年六月间到达四川边界,翻过夹金山,在懋功与四方面军会合。

一九三五年六月间,前卫部队在四川的天全附近打垮了杨森六个团后占领了天全、芦山两县,随后,我们五军团向宝兴县西北的夹金山前进。

夹金山高四千多公尺,山上积雪终年不化,山上空气稀薄,寒冷风大,大雪纷飞,气候多变。通过山口必须在上午九点钟以后下午三点钟以前,这时风小些,阳光也比较充足。老乡告诉说,翻山要多穿衣服,脚上也要穿厚些,要准备些白酒和辣椒水御寒,每人最好拿一根拐棍,上山下山拄着走,以免滑倒。我们从苏区出来,沿途战斗,衣服有限。时正夏天,身上都是单衣,脚上只是草鞋。我们所经之地,居民少,大多很

穷苦,根本弄不到白酒。部队只能买到一点辣椒,沏上水,每人灌一点在水壶里;拐棍倒是每人都有,不是木棍就是竹棍。我们过雪山的物质准备虽然很差,但精神饱满,战胜雪山的意志十分坚决,而且充满信心。

出发前一天,指导员向我们作了动员,并要求过雪山不掉队一人,不损坏一物,到了宿营地,红色电波要畅通无阻。同时又嘱咐大家在山上不准讲话,不能笑,也不能停留。否则山风大容易出危险。还要求大家发扬阶级友爱精神,互相帮助,坚决征服雪山,胜利前进,跟随毛主席北上抗日。

我记得出发那天是个大晴天,天空无云,阳光灿烂。一大早,我们沿着一条山沟前进。清晨的空气十分新鲜,凉风习习,吹在身上非常舒服,走路一点不费力。山沟里异常寂静。这儿既没有城镇的喧闹声,也听不见反动派围追堵截我们的枪炮声,能听到的只是我们红军战士前进的嚓嚓嚓的脚步声,沿路能看到的只是山坡上高高低低的树木。间或也碰上几户人家,路上偶尔遇到老乡,他们用惊惧的眼光看着我们。六月的天气,太阳火辣辣的,越走越热,我肩上的一担箱子也越来越重,走了一天还未上山。这一天行军不很紧张,路上休息了两三次。休息时,同志们坐下来喝水,吃干粮,宣传队还为我们演了节目。他们的歌舞既鼓舞了大家的情绪,又驱散了我们的疲劳。天黑时部队便停下来宿营。这时,我们运输排的同志就可放下担子休息了,警卫排的同志和报务员同志们却忙了。他们架线的架线,安放机器的安放机器,开始工作。寂静的夜空传出了哒哒哒的电报声,红色电波越过了万水千山,传到了兄弟部队,传到了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身边。

第二天天不亮,起床的号声把我们从甜睡中惊醒。今天要通过雪山,天蒙蒙亮我们就出发了。出发前,指导员又把过雪山的要求说了一遍。我们今天走得很快,要在十点钟时赶到山口,约摸走了四、五个小时,到了半山腰。仰头望去,只见山上白雪皑皑,一个个山峰如同银子堆砌起来的似的。从此以后,沿途再也看不见树木和人家,连飞禽走兽也没碰到过,我们已经来到人迹罕至的雪山区了。突然,两架敌机在我们头上盘旋。长征途中,我们天天要对付国民党反动派的围追堵截,飞机轰炸,这么两架飞机,战士们那里把它放在眼里。他们一边走一边嘴里大骂,有时还仰起头来看它两眼。走着走着,气温突然下降,太阳晒在身上没有一丝热气,仿佛换了季节。路也冻得邦硬邦硬,棍子拄在地上发出咯咯咯的响声。我们越爬越高,已经在雪山上行进了。四周白雪皑皑,银峰耸立,仿佛置身琼瑶世界。眼前的雪景是那样雄伟壮丽,使人惊叹,但又叫你看了胆战心惊,稍一大意,就可能掉进雪坑,越陷越深,爬也难爬上来。阳光撒在积雪上,银光闪耀,非常刺眼,简直不敢正视它,我们只能低着头,踏着前卫部队的脚印,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进。快到山口时,风越来越大,路越来越难走,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大风刮得我几乎站不住脚,身子不住地摇晃。我一手抓住担绳,尽量使担子平衡,减少摇晃;另一手拄着拐棍,稳住脚跟。有时实在脚软无力,迈不开步,怎么也爬不上去,便抓住前面牲口的尾巴,借它之力。到了山口附近有几十米平地,地上躺着三四个牺牲的同志。大家默默地走过他们身边,怀着悼念的心情,向这些同志的遗体告别。……

山上气候多变,突然狂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单薄的军衣抵挡不住风雪的吹打,冻得我们浑身哆嗦,牙齿打战。加上空气稀薄,呼吸困难,我只觉得头晕腿软,上气不接下气,喘个不停,走一步停一步。当我实在迈不开步时,恨不得卸下肩上沉重的担子才好,但一想到我肩上挑的收发报机是部队不可缺少的通讯器材,无论如何不能丢失和损坏;又想到我是跟随毛主席北上抗日,决不能掉队。想到这些,我脚下仿佛有了劲,便咬紧牙关,拼着全身的力气,挑着担子,终于爬上了山顶。到了山顶,突然乌云蔽空,飞雪变成冰雹,象石头子似的劈头盖脑打来,我们只好捂着脑袋,迎着冰雹继续前进。

在英勇无畏的红军战士面前,狂风冰雹猖狂了一阵,威风渐渐减弱下来。我们也开始下山了。这时,冰雹又变成了阵雨。下雪山并不比上雪山省力。因为前面部队把雪路踩实了,雪路成了冰道,滑溜溜的,非常难走。尤其是挑着沉重的担子,稍不留心,脚跟没有踩稳,就会滑倒或滚到雪岩下面去。所以,我拄着棍子——这根棍子在过雪山时真帮了我的大忙,一步一步地踩实,走得非常慢,也非常吃力。

经过大半天的爬雪山,我们既没有休息也没有吃一点东西喝一口水,又冷又饿,真是精疲力竭。有的同志实在走不动了,队伍的间距越拉越大。这时,班排长便走到那些同志跟前,拿过他们的行李和枪支,帮他们背,减轻他们的负担。再不然,便拉着、搀着他们前进,不让一个战友掉队。

我们下到半山腰,天开始黑了,要不是借着雪光,黑糊糊的,道也看不清,更难走了。走到山脚下,到了宿营地,天已完全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队伍也找不到,大家便大声喊叫才找到自己的单位。一到宿营地,警卫排的战士马上架好电线,报务员同志连忙安放机器,又开始工作了,哒哒的电报声又在夜空回荡。

毛儿盖会议以后,党中央毛主席决定红军兵分左右两路继续北上抗日。八月,毛主席率领右路军继续前进。张国焘率领左路军至阿坝却又擅自南下,向川康边境的天全、芦山退却,胡说什么“打回成都吃大米”。我们五军团当时属左路军,由于张国焘的错误路线,所以我又肩挑发报机再一次翻过了大雪山。

我们在天全、芦山附近过了春节,这时已是一九三六年二月了。敌人集中兵力向天全、芦山进攻,我军陷入困境,张国焘被迫率军向甘孜撤退。这时二方面军也来到了甘孜。由于朱德、任弼时、贺龙、关向应等同志的坚决斗争,四方面军广大干部也纷纷要求北上抗日,张国焘不得不率军北上,从甘孜出发,经阿坝包座再一次过雪山草地。这时,我又第三次肩挑发报机翻越了大雪山。

(一九七九年四月)